膝上放一本英文书的家庭主妇

wh
看到emtf说赵萝蕤(音ruí),找出这篇旧文:

发信人: wh (wh), 信区: LeisureTime
标 题: 膝上放一本英文书的家庭主妇
发信站: BBS 未名空间站 (Thu Sep 22 12:59:10 2011, 美东)

暑假回国,偶从家中故纸堆里翻到一张旧剪报,昔之所爱,今尤戚戚,输入电脑附录于后。

该文发表于1998年的《新民晚报》,作者张新颖是复旦中文系的青年才俊,此前看过他的《栖居与游牧之地》一书。当时在书店里随便翻到几本令人眼前一亮的书,都出自复旦中文系:除了张新颖,还有吕新雨的古希腊悲剧,郑元者的图腾美学。张新颖的书是系主任陈思和主编的火凤凰新批评丛书之一;这套丛书颇为红火,同列其中的系友还有《拯救大地》的郜元宝、《季节轮换》的李振声和《在功利与唯美之间》的王彬彬。这些年轻人日后都成为呼风唤雨、独当一面的骁将猛士,让人感叹中文系人才济济,切磋激励,文思俱进。

文章所写的赵萝蕤更是让人感到亲切的外文界前辈。赵萝蕤出身名家,其父赵紫宸历任东吴大学教务长、燕京大学宗教学院院长,不仅是知名的神学家,并且精研诗词。赵萝蕤从小中西兼学,文采过人。十六岁入读燕京大学英文系时,外籍教师布置阅读的名著篇目,她早从家中书架上遍览无遗,其师惊许。好友钱穆后来回忆西南联大期间,图书馆所藏英文文学各书,赵几乎无不披览,师生群推之。

从燕京毕业后,赵萝蕤进入清华大学外文研究所,跟随吴宓、叶公超等老师读研。三年级时开始翻译西方现代文学的奠基诗作、艾略特的长诗《荒原》。《荒原》以旁征博引、意象复杂晦涩著称,年纪轻轻的赵萝蕤却翻译得文从字顺,举重若轻,准确而优美,体现出深厚的中英文功底和诗人的气质。我后来学《荒原》时看不懂原诗,每每对照赵萝蕤的译文才明白。后来还有裘小龙的译本,但时有误笔,诗情尤逊。赵萝蕤的译本迄今仍是最好的中译版。

赵的翻译并非完美无瑕,个别理解仍有偏差。读书时学的另一位现代诗歌的开山大师叶芝,国内流行的裘小龙和王家新的译本和评介都有不少改进的余地,看得人心痒难耐。叶芝与艾略特我都很喜欢,当时雄心勃勃,打算一一校正译文,并写下自己的心得体会,希望能尽自己的力让更多的人了解、喜欢我所喜欢的诗人。然而借用赵萝蕤的话,此后度过了忙碌的与艾略特的世界毫不相干的十多年时光。

张新颖这篇怀念赵萝蕤的文章,点睛之笔在于最后一句。赵萝蕤的丈夫陈梦家是著名的古文字学家、考古学家和新月派诗人。钱穆说赵萝蕤乃燕大有名校花,追逐有人;而萝蕤独赏梦家长衫落拓,有中国文学家气味。抗战期间北大清华南开三校在昆明合并成立西南联大,陈梦家教授文字学,按清华的夫妇不同校的规矩,赵萝蕤留在家里,做了八年的家庭主妇。张新颖收尾有力:
“这个家庭主妇有个特别的形象:烧菜锅时,腿上放着一本英文书。”

这幅生动而坚韧的画面一直留在我的脑中。於梨华刚开始写作时,家中没有书桌书房,每天晚上收拾完毕全家入睡后趴在厨房的饭桌上写作。叶嘉莹诗业忙碌而遭丈夫反目。女人做事常常比男人难一些,让人同情,促人上进。

原帖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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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 1 条评论

  1. wh
    wh

    附录:
    赵萝蕤与《荒原》

    张新颖,载于1998年《新民晚报》夜光杯专栏

    在电脑前坐得久了,感觉疲倦,就走出家门,进了一家熟悉的小书店,随意闲翻。打开新来的《老照片》第五辑,看到一幅赵萝蕤和陈梦家的合影,据说明,那是一九三五年他们相识不久后拍的,拍照者应该是赵萝蕤的老同学萧乾。我看着这一页的照片和简短的文字说明,想,还真有点巧了,我刚刚在电脑上写下的一段文字,正是关于赵萝蕤对T. S. 艾略特的《荒原》的翻译和介绍。我在这一页面上流连了好长一会儿,才猛然发现,文字说明的作者赵萝蕤,名字上加了一个黑方框。我翻到书册的最后一页,果然从编者札记里确证了赵萝蕤不久前去世的消息。

    赵萝蕤是把《荒原》完整译成汉语的第一人。《荒原》在中国产生影响,一是在四十年代,主要见诸以西南联大的现代主义诗群为代表的创作中;再是在八十年代,其影响不仅表现在当时文学观念的改变和文学创作的突破上,而且与整个八十年代中国社会接受西方现代文化思想的潮流紧密相关。特别需要一提的是,一九八零年第三期《外国文艺》发表的《荒原》,译文仍然出自赵萝蕤之手,她对四十多年前的译文从头到尾进行了修订。

    一九四零年,赵萝蕤在昆明,应宗白华之约,为重庆《时事新报》“学灯”版撰文《艾略特与<荒原>》,她急切地点明,“艾略特的处境和我们近数十年来新诗的处境颇有略同之处。”她历数艾略特之前的诗人诗作,用“浮滑虚空”四个字直陈其弊病。赵萝蕤身受“切肤之痛”,在这篇文章的末尾两段,她迫切要表达的其实正是中国的现实情境和对于中国新诗再生的呼唤。一九三九年上海出版的《西洋文学》杂志上,刑光组撰文介绍《荒原》并评论赵译,文章的最后说,“艾略特这首长诗是近代诗‘荒原’中的灵芝,而赵女士的这册译本是我国翻译界的‘荒原’上的奇葩。”

    一九四六年七月,当时在芝加哥大学留学的赵萝蕤东行到哈佛与艾略特会面,艾略特请她在哈佛俱乐部晚餐,并为她朗诵了《四个四重奏》的片断,希望她以后能翻译这首长诗。艾略特赠送给她两本诗集、两张照片,还在上面签了名字。遗憾的是,赵萝蕤一九四八年底归国后,没能够继续翻译艾略特,用她自己后来的话说,“此后度过了忙碌的与叶芝和艾略特的世界毫不相干的三十多年时光”,直到一九七九年修订《荒原》旧译。

    我走出那家小书店,感受着初春下午将尽的阳光,脑子里一会儿是赵萝蕤和陈梦家年轻时的影像,一会儿是《荒原》开头那著名的句子:“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荒地上/生长着丁香,把回忆和欲望/掺合在一起,又让春雨/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冬天使我们温暖,大地/给助人遗忘的雪覆盖着,又叫/枯干的球根提供少许生命。”一会儿又想象着这样的情形:那是抗战期间在昆明西南联大的时候,因为陈梦家在学校就职,按照从清华继承下来的夫妇不同校的规矩,赵萝蕤不能在联大任课,于是她就做了八年的家庭主妇。这个家庭主妇有个特别的形象:烧菜锅时,腿上放着一本英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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