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艾,”吕家妍背着书包踏进宿舍门后,面无表情地冲半躺在床上看书的邵艾说,“吉吉在外面,说有事找你。”
邵艾能从宿舍其他人僵直的脊背中察觉到异样的好奇。是啊,吉吉找她干嘛?大家都已听说,吉吉同吕家妍这对爱侣目前处在一种罕见的关系冻结、各自绝缘的状态中。
“就是既不谈恋爱,但也不分手的啦,”那天谷欣趁吕家妍不在,神神秘秘地对宿舍里其他人说,“类似于某男被法庭宣判服刑三年,而另一位甘愿等到他刑满释放。”
此刻是周六晚上九点,要问邵艾为何会整晚待在宿舍?其实傍晚时分方熠来找过她一起吃晚饭,被她婉辞了。吃顿饭本身倒没啥,饭后总不能嘴一抹就拜拜吧?她跟他可是官宣并见过家长的恋人。
然而经历了那件事后,她现在还没做好面对方熠的准备,她需要一段时间去淡忘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淡忘不了也必须冷藏。若是此时见面,她也并非不能装做什么都没发生,是不想装、不愿欺骗。做不到坦诚以待那就只有不待。刚好这两天来大姨妈也确实不爽利,便以此为借口推掉了。
方熠那么细心的人肯定也察觉到了。两个星期都没约会,这对身在同一校园里的恋人来说肯定是不正常的。更不用说这学期一结束他俩就要各奔东西,邵艾先回苏州的家,随后陪母亲去威尼斯度假。方熠则被杨教授安排去她在中科院的合作者实验室里实习。
但方熠并未追问,那不是他的一贯做派。在二人交往的这些日子里她还未见过他因任何事而咄咄逼人,尽管在演讲赛、辩论赛中他也可以口若悬河。那他心中对她就真没有过猜疑和妒忌嘛?想是有,也不足以让他跨过那道相敬如宾的教养底线,就像杨教授和方爸那样,是吧?
听闻吉吉来找,邵艾放下书,下床后又规整了下头发和身上的衣服,才走出宿舍楼。其实她心里也多少能猜到吉吉前来的目的,应当还是与那件事有关。呵,不久前她才因吉吉同吕家妍分手去跟刚强“讲数”,现在吉吉又为她和刚强的过节找上门来,真是风水轮流转。
“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吉吉开门见山地说。
作为吕家妍的闺蜜,邵艾对吉吉算比较了解的,然而这还是头一回单独同他说话。今晚的吉吉与印象里似乎略有不同,细长的柳叶眼中少了一丝忧郁、多了一份坚毅。白皙的皮肤同他的庄稼汉出身形成对比,这种对比既能被看作不合环境的羸弱,也可以被理解为挑战宿命的逆袭。挺直的站姿与“许刚强的小奶狗”那个外号已不再匹配。
“……我觉得还是应当来跟你说一声。上次给你带来那么大的困扰,实在抱歉。具体细节我不想多讲,只希望你不要责怪刚强。事情是因我而起,先让刚强和吕家妍跟着我倒霉,现在又连累你,全是我一个人的过错,对不起。”
“是许刚强叫你来的?”
关于这句问话,邵艾不知道她希望听到什么样的答复。若是刚强指使的,那家伙就真够猥琐的。若不是他指使的,也猥琐。大概只有他亲自来道歉才不猥琐?可他就是来了她也不会出来见他。说到底,“不招惹”是正确的做法,这点儿她不是不明白。
“不,他不知道我来找你。”
“那你管好你自己的事就行了,我同你没什么好说的。”
“我正在,”吉吉环顾着四周的夜色,一字一顿地说,“慢慢理清自己的事。”
邵艾忽然一阵愧疚。别人,无论看起来多么焦头烂额一地鸡毛,至少能理清自己的事物。同样的话,她就没底气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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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谢牛珊珊和蒋艳的晚饭定在周日,位于天河的炳胜酒家。虽然四年前才开业,但这家粤菜做得十分经典,被誉为“五钻酒家”。贵是贵了点儿,心意总要到位,没人家牛珊珊介绍,你一分钱也挣不到,不是吗?
四人在校门口一同打的前往,离得也不远。这之前两个男生同两个女生都没怎么接触过,牛珊珊也是较为冷傲的性格,好在既有蒋艳在,就绝无冷场的可能。
“喂,我说吉吉,”入座后点好菜,一脸八卦笑的蒋艳问吉吉,“最近女生们都说你被判刑了,判了三年‘孤家寡人刑’,呵呵。跟我们说说是怎么回事?”
吉吉端起面前的小圆瓷杯喝了口冰糖菊花茶,放下茶杯后大方地说道:“还有啥?上学期我考了全年级倒数第六,你们听说了吗?这么个成绩还敢学人家谈恋爱,嫌不够丢人?”
“那也不能都赖你啊,”蒋艳善解人意地说,“四点一到就得去食堂帮厨,人家都去晚自修了你才得闲吃口冷饭,也太不容易了!”
“说到勤工俭学,”牛珊珊问两个男生,“你俩暑假有什么安排吗?”
刚强每每看到牛珊珊就忍不住揣摩,她爸爸到底长什么样。因为同学都说像牛大小姐这种外貌——身材高挑苗条,长发丝滑柔顺,脸蛋像嫦娥般温婉,眉眼却有些熊猫,极有可能是遗传父亲,典型的“大官女儿样”。
“我打算去石牌一家理发店,”吉吉说。暑假留校的学生少,饭堂不需要人帮工,所以吉吉一早和理发店联系好了。剪发他是不会的,可帮忙洗头、电发、染色,这些他能学。那家店生意看着不错,一直开到晚上十点,不怕累也能挣不少钱。
“我还继续给批发商送货,”刚强说。批发商后院的停车场挺宽敞的,刚强有空便在老师傅的指导下练两下车,想着等暑假结束就把驾照考下来。
“是这样,我爸爸在增城的单位每年暑假都招五六个大学生来实习,”牛珊珊对刚强说,“通常只收快毕业的高年级学生。上次去阳春实习回来后,大家都说你和方熠做得最出色。我找过方熠了,他要去中科院某实验室实习。你要是感兴趣,我可以问问我爸。”
这样啊,刚强犹豫了。批发商这边儿的工作要是一断下,秋天回来后可能坑就被别人填了。然而增城政府实习的工作可比阳春的机会更难得。增城为广东省的重点侨乡,为全省县级市的龙头老大,阳春则是倒数……
刚强光顾着低头想心事,没注意到身边何时多了个身材略显粗实的女人。身穿银灰色带几何图案的套装,稍动便有精光游走,如暗夜爬行的银环蛇。
“呦,年轻人们自己在这里happy,没人想着可怜的老阿姨啊?”
这话一出,刚强见坐在对面的两个女生一脸茫然,而他不用看身边的吉吉也能猜到他已紧张成什么样儿。无论如何,刚强心道,总不能没人答话。“柯阿姨和朋友来的?”
虽未抬头,也能察觉到柯阿姨脸上无声绽放的笑,一只戴着珠宝钻石的厚实手掌随即搭到刚强右肩上。“还是刚强有良心,改天阿姨带你去比这儿更好的餐厅。”
吉吉忽然站起身,声音有些颤抖,但并不惧怕被周围的人听到。“柯阿姨,向你借钱的是我,没法及时还上的也是我。有什么事请冲我来,不要骚扰我朋友。”
柯阿姨哼了一声,“你都还不上,还这么多废话?”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要真还不上,请阿姨走法律程序。无论如何,你赖不到刚强身上。”
刚强心中一阵感动,先前的郁闷和屈辱一扫而光,甚至忍不住地想为吉吉叫好:吉吉长大了,咱家吉吉长成男子汉了!
柯阿姨大概也是考虑到目前的场合下怎么着也讨不了好去,抽回手后转身走了。恰逢服务员推来餐车上菜,这才冲淡了饭桌上的尴尬气氛。
“这位阿姨是什么来头?”等服务员离开后,牛珊珊单刀直入地问吉吉,“怎么你向她借钱了吗?就算你欠她钱,她也用不着那么嚣张。”
“是个港商,”吉吉说,“在黄埔开了家医疗公司。”
“黄埔,”牛珊珊用筷子夹了块萝卜糕搁到自己碟子里,“我爸爸虽然不在黄埔上班,那边的工商局也颇有几个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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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周后的星期一,柯阿姨来到自己位于广州黄埔区永华路的禾信医药器械公司。公司背对绿意葱茏的华峰山,比市区安静、污染低。
柯阿姨并不是每天都上班,但通常会在周初和月末来公司处理一下事物。今天她下了车,还没走到大门口,就见她的男秘书“肥周”等在门外东张西望。肥周跟了她八年,是她从香港带过来的。柯阿姨其实不喜欢胖子,特意给自己配个胖秘书就是不希望把公事私事混为一体,这方面她还是拎得清的。
“哎呀,柯姐你可来了!”肥周一只手摘下眼镜来,另只手抹了把脸上的汗。
“出什么事了吗?”柯阿姨脚步不停地朝办公室走去,暗道肥周不是个遇事沉不住气的人,该不会碰上大麻烦了吧?
“工商局发来通知,叫咱们停业两个月。说是公司经营管理不符合标准,两月后若是审核达标了才能继续营业。按照程序,除了我、刘经理和阿兰,已经让其他员工回家了。”
不符合营业标准?柯阿姨拧着眉在办公桌后坐定,将工商局发来的停业通知一连读了两遍,砰地拍到桌子上。“两年来都好好的,到底哪里忽然就不符合标准了?”
“可不是嘛,”肥周附和着说,“好歹给个说法,我们也好知道从何入手改进啊。”
刘经理四十来岁,是柯阿姨聘用的本地人,以前在其他医疗公司干过,对各种政策规定熟门熟路。方才一直在外间打电话,估计也是在四处求助。收起手机后,走进柯阿姨办公室。
“柯总,咱们这么大一个家,要想挑毛病总能找得出来。我看是不是换个思路?”刘经理压低声音,试探地问,“有没有可能,咱们是得罪了什么不该得罪的人?”
刘经理的女助理阿兰先前一直像落地灯一样呆立不语,此刻忽然想起什么,跑去自己办公桌取来一只棕色的大信封,小心翼翼地递给柯阿姨。“这里有封信,只有收件人柯总您,不知道什么人寄来的。”
柯阿姨接过这封神秘的信,撕开。里面只有一张纸,且是从网络上打印下来的照片。照片里一座六柱石牌坊的顶部从右向左写着“国立中山大学”几个红字。
“哈哈、哈哈哈……”柯阿姨靠在椅背上,仰头干笑了好一阵子。随后疲倦地冲三位下属摆摆手,脸还是那张富贵脸,只是裹着脸的那层荣光已不再。
“这是有人在警告我。行,你们也都回家吧,两个月后我保证能继续营业。好汉不吃眼前亏……”
三年前香港刚一回归,柯阿姨就开始着手准备来广州办医疗公司。离家前老公曾警告过她:“不要以为自己有几个钱就可以横着走。记住,去到‘那边’后要尽量低调,有一类人你是惹不起的。”
这话柯阿姨没往心里去。作为回归后第一批来祖国做生意的港商,政府给予各种优惠。过去这两年虽不能说顺风顺水,至少没吃过什么亏。
今天,她总算长见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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