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Meryl Streep,贴个旧文:

上次聊《走出非洲》时,tinte说电影里Meryl Streep演的Karen,叫情人Denys的名字,都叫得尤其动听。Karen是丹麦人,Meryl Streep模仿丹麦口音的英语,口型小,语调常常先扬后抑。这种特殊的口音,也正表现了她的特殊身份:一个背弃主流社会的边缘人,操着独特的口音,来到远离文明的非洲大自然,寻找心灵的自由。

由此想起,除了《走出非洲》,Meryl Streep还演过好几个带口音的边缘人角色:一个是《法国中尉的女人》,另一个是《索菲的选择》。

《法国中尉的女人》(The French Lieutenant’s Woman)根据John Fowles的同名畅销小说改编,讲维多利亚时代的伦敦绅士Charles,和被讥为“法国中尉的妓女”的下层女子Sarah的爱情故事。Meryl Streep演的Sarah处处剑走偏锋,与礼教社会作对。她先是不幸爱上风流的法国船员,后又与订了婚的贵族子弟Charles相爱,致使Charles背弃婚约,遭世人唾骂。影片开场很美,Sarah一袭黑衣,孤身站在防波堤的尽头,直视几乎要吞噬她的汹涌海浪。Charles惊呼危险;她回头冷然一视,惊心动魄。书里说,那是一种直接、敏锐、穿透人心的目光,完全不符合维多利亚妇女的三从四德。另外,Sarah的语言也简洁直白,令Charles那缺乏真情实感的高雅客套语言相形失色。作为边缘人的最后一个标记,Sarah操一口乡土英语,p、t等爆破音很重,又与Charles优雅的伦敦贵族口音相对立,显示了一种原始的、不被文明社会腐蚀的激情。

原作是所谓讽仿+后现代小说,模仿十九世纪的文雅笔调,实则以马克思和弗洛伊德理论,讽刺社会的虚伪。最后还有三个不同结尾。我对马克思、后现代没有兴趣,但小说文笔优美,尤其对婚外恋不乏同情之理解。Sarah本已厌倦平庸而压抑的生活,幸有Charles给了她爱;因为有爱,才能忍受现实的丑陋:“You have given me the strength to go on living … in the here and now”。Charles同样如此:他原本不羁,在各种压力下才与权贵联姻。Sarah仿佛是他年轻时的梦想重现;越是不可得,越想得到她,似乎长期积压在心中的种种郁闷——性欲的压抑,人生的挫折,虚伪的应酬,才华的不展——在此一并爆发。Sarah已不再是个具体的人,而是人生种种不可得的禁果的总和。当他最终因悔婚而被社会放逐,四处流浪时,他的心却得到了平静:他终于摆脱了既定的生活轨道,成为和Sarah一样的自由的边缘人。

《索菲的选择》(Sophie’s Choice) 也和前两部电影一样,根据William Styron的畅销名著改编。片中的波兰女子Sophie历经二战的集中营生活,烙下一生的心理创伤。Meryl Streep用一口断断续续、口音极重、语法极差的波兰英语,极为传神地表达了Sophie经历巨变后不稳定、不正常的边缘精神状态,用原著的话说是 “fetchingly erratic”。

电影里有两个情节我最难忘。一是Sophie去图书馆借Emily Dickinson的诗集——那也是个终生守在自家窗口、却描写出一个最瑰丽的死亡世界的“边缘”女诗人。管理员错把Dickinson听成Dickens,不耐烦地大声说只有Charles Dickens,没有Emily Dickens,把Sophie吓晕在地。除了身体虚弱的原因,这里更有心理的因素:庞大的图书馆,沉重压抑的层层书架,冷漠的管理员,有如这机械化的现代社会,压迫着尚存人性的心灵。

另一个印象深刻的镜头,就是著名的“索菲的选择”。Sophie搂着一儿一女到集中营,正见德军把羸弱的老人小孩赶入毒气室。她护子心切,向军医哀声求救,称自己不是犹太人,会德语,是虔诚的基督徒。军医面对她的美丽和软弱,突然产生强烈的摧残她的恶意,故意引用圣经词句 “Suffer the little children to come unto Me” ,让她在两个孩子中,选择一个生存。她撕心裂肺地叫喊 “I can’t choose”,德军已来拉她怀里的儿子。她下意识地往回抢,冲口说 “take my girl”。女孩凄厉地尖叫着妈妈,被德军拖走,手里还抱着她从小不离怀的独眼小熊。Sophie的视线已完全被眼泪遮住——她为此终生感激:如果当时见到女儿脸上的表情,她将无法苟活下去。

Sophie不断地自责害死女儿;自责在战前为教授父亲散布消灭犹太人的传单;自责为集中营的德国军官服务;为救儿子差点出卖色相。善良单纯的Sophie本是受害人,此时却无不恐惧地发现,在奥斯威辛这个罪恶的渊薮,善良也会变成邪恶。或者竟是:人心本恶?我心本恶?!不仅是纳粹,everyone is capable of such sin! I AM capable of such sin! 这种“我也吃人”的强烈的原罪感,使她最终与情人一起服毒自杀。

这种对人性、对我心深处的恶的无情挖掘和深刻歉疚,总让我非常感动,让我想起俄罗斯文学。中国近百年的历史亦极动荡,却没有一部真正深刻的作品,是不是与此有关,是否过多地指责他人,或自求超脱,甚或以恶为美,而缺乏对自我的反省?甚而言之,整个中国文学,是不是也因为宗教的缺失,导致这种原罪情怀的缺失?

Meryl Streep有一种非常态的美。Karen, Sarah, Sophie这几个角色,从口音到言行都卓然不群,都有一种出离常轨、难以捉摸的飘洒气质,促人去读原著,让人回味无穷。


后记:
上次读艾略特的戏剧《鸡尾酒会》时,曾言一直偏爱以牺牲为主题的作品。这次读《索菲的选择》,发现我喜欢的不是正大光明的、革命英雄式的牺牲,而是这种怀着罪恶感的、宗教赎罪式的牺牲(redemption)。redemption这个词,我其实不甚了了;却因此想起我喜欢的另一个具有宗教情怀的词:inadequacy。最先从一个短篇小说里读到,说黄叶秋秋的季节,人总感到疲倦,有一种sense of inadequacy。当时很觉震撼:人生而不足,想做很多事做不过来,想爱很多人爱不过来。譬之如武侠小说里,有内力不及者,明知手中之剑往前再送一分,就能击中敌人要害,然内力已尽,终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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