跛足的理想，感伤的终航：宫崎骏的《起风了》（2013）
《起风了》（風立ちぬ，英译The Wind Rises）源于被称为芥川龙之介弟子的作家堀辰雄1936年发表的同名小说，叙述作者陪伴身患肺结核的未婚妻在山中度过的最后一段日子。1976年改编的同名电影由山口百惠与三浦友和主演，国内曾译为《风雪黄昏》。2009年宫崎骏改写成同名动漫小说，主角化身为二战时期日本零式战斗机的设计者堀越二郎。2013年，72岁的宫老宣布这部自编自导的同名电影为收山之作，从此不再拍长篇动画。借宫老的电影风，堀辰雄的小说原著也竞相涌出四五种中译本，其中两个在豆瓣上有试读：
http://read.douban.com/ebook/1678366/
http://read.douban.com/ebook/2277531/
推荐第一个烨伊的译本，节奏自然，文风清婉。请看首段：
“那些夏天的日子里，每当你凝神立于芒草丛生的原野写生，我总是躺在近旁一棵白桦树的树荫里。到了傍晚，你放下笔来到我身边，我们便牵起手静静待一会儿，并肩遥望远方。大片厚厚的积雨云染着茜红色的边，覆盖住地平线。仿似暮霭沉沉的地平线上又生出了什么一般……”
宫崎骏的电影《起风了》一如以上的堀辰雄小说，从头至尾似一曲如梦如幻的抒情诗。少年Jiro梦中驾机自由飞翔，突被黑色巨型飞行物中的敌人击中坠落；卧榻上的少年双眼睁开——从梦境切回现实。此后的画面一直不断在现实与梦境之间自由切换：Jiro前脚和妹妹躺在屋顶上仰望星空，后脚和心仪的意大利飞机设计师Caproni徜徉在机翼之上，谈笑风生；甚至在地震中一边扑火，一边与偶像Caproni对话；最动人的是在办公室里奋笔疾画飞机图纸，下一刻便四壁遁形，呼呼生风地飞在蓝天白云之上。梦想如此自由翱翔，Jiro如此热情高涨，宫崎骏一贯的积极奋斗的理想主义之旗高高飘扬。
梦幻抒情诗的副作用是有时真假难分。Jiro与恋人初遇时正逢地震，眼看成排的房屋突然像波浪一样此起彼伏地推进，屋顶的瓦片全体滑落，山崩地裂，黑风怪嗥，烈焰四起，人群践踏。我家孩子惊诧地问这是噩梦吗？Jiro确实经常做梦。我自以为是地解释说这些非写实的场景象征了二战对日本的摧毁。后来剧中某人说希特勒日益得势，我才发现这还在二战之前；可又以为地震或许是一战的象征。查资料方知1923年东京等地确实发生关东大地震，伴有塌方、火灾、海啸、踩踏，令15万人丧生。黑风怪、波浪屋这些虽然夸张，却是写实。震后食物紧缺，这也和片中路边挨饿的姐弟对上了号。
可从地震推衍出来的强国富民梦却让我生疑。Jiro的同事慷慨陈言：造一架飞机的代价足够喂饱全国所有的饿殍；而政府宁可百姓勒紧裤带，也要送我们这些工程师去德国学习先进技术，改变日本的落后面貌。片中反复出现一群牛把飞机拉向机场试飞的镜头，Jiro及其同事借此不断痛惜日本贫穷，落后西方十年！二十年！民族危难，发奋图强，此情此景，心有戚戚。可1920年代的日本真的贫穷落后吗？这些听上去更像明治维新时期。明治后的日本，甲午海战、日俄战争、青岛之战节节制胜，赢取土地与赔款无数，难道都被一次地震震光了？日本的航空可能的确落后，但陆军、海军毫不落后。Jiro及其同事完全明白他们研制的是战斗机、轰炸机，买家是军队，目标是中国、朝鲜、俄罗斯等等。这哪是强国梦，分明是军国主义梦啊。
当然电影对战争及日本军人的刻画是明确嘲讽和批判式的。海军军官们一脸愚蠢。Jiro嘲笑地说最好的减轻飞机自重的办法是把机枪扔掉。但他还是全力以赴地设计出零式战机；他是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妥协者。Jiro的偶像Caproni出过一个富有意味的选择题：
“Which would you choose: a world with pyramids or a world without?”
Caproni自称更爱设计民用客机，但迫于生活为军队效力：“My airplanes are destined to become tools for slaughter and destruction. But still, I choose to have a world with pyramids in it. What about you?”
Jiro回避了正面选择：
“I only want to create beautiful airplanes.”
这个回复究其实是和Caproni一致的。为了实现金字塔顶的最高理想，他们不得不踩在尸横遍野的人间地狱之上，并承受内外煎迫的道德谴责。Caproni为他们共同的飞行梦如此盖棺定论：飞翔是人类永远受诅咒的梦想。
而在Jiro一步步实现梦想的过程中，他的人性似乎也在潜移默化地渐渐受损。小时候的Jiro极富正义，见义勇为，不惜头破血流；初上大学时也义救陌路相逢的断腿女仆，因此赢得少女主人Nahoko的倾心相许。但两年后他妹妹来学校找他，抱怨他从不回家看望父母，从不记得妹妹和他约好的见面时间，每次总让妹妹空等几个小时。他疏忽亲情，对自己更为苛刻，每日以sponge cake为食，所有的精力和感情都投注于飞机图纸之中。与Nahoko的偶然再遇，使他难得和奢侈地享受并付出了一次爱情。而Nahoko的绝症几乎像是为他量身定制，因为他担负不起日复一日的俗世消磨。她吐血住院时，他不顾一切地赶火车去看她，却当夜就赶回；Nahoko在病情不治时选择离开医院，回到爱人身边共同度日，但他每日早出晚归，两人的时间少而又少；前来探望的妹妹愤怒指责他的薄情，他没有反驳，默默承受。最难忘的一个细节是他在火车上一边拿着纸笔计算数据，一边一颗颗眼泪滴在纸上——理想与人性之间的交战何其残酷。当零式战机试飞成功、所有人欢呼雀跃时，唯有Jiro茕茕孑立。一阵风过，吹落他的帽子。他惊心回首，眺望远方山谷，似乎感知那里的爱人或已魂归离恨天——Nahoko在大限到来之际悄然离开，回到山中医院，是为了保留她在Jiro心目中的美好形象。这似乎也与Jiro为了理想牺牲人情如出一辙；完美主义都必须包含残酷的割舍么……
零式战机成功上天，下一个镜头居然就是遍地的飞机残骸，与微笑挥手、一去不返的神风特攻队员，宫崎骏没有留给Jiro一点品尝成功的喜悦。此时电影已近尾声，心情复杂的Jiro再次与偶像Caproni精神相遇，Caproni再次重复并强化那个受诅咒的梦想：
“Airplanes are beautiful, cursed dreams, waiting for the sky to swallow them up.”
在全片结尾如此断然否定为之奋斗一生的理想，这实在是对这些理想主义者的重重打击。不过生活仍将继续；Caproni和Jiro一起离开绿草如茵的山坡，走向人生下一站的小酒馆。
如果全片似一首疑梦疑幻的抒情诗，那么它也是一首五味杂陈的感伤抒情诗。宫崎骏打心眼里与Jiro乃至一代日本人的理想主义及奋斗精神相共鸣，同时默哀因此带来的生活与人性的缺失。他明确反战，痛悼日本人发起和承受的战争灾难；但对理想与战争结合而生的怪胎，其感情谱呈现同情的理解、疑似偏心的维护（强国富民梦那段）、正义性的质疑、自嘲式的否定等连续不定性。连Jiro反复吟诵的法国诗人Valery的标题诗句也充满了正反悖论：
“Le vent se lève! Il faut tenter de vivre!”
此句英译为“The wind is rising! We must try to live”。烨伊在堀辰雄的小说中把它翻译成“纵有疾风起，人生不言弃”，充满正面的生命斗志。可对于战争年代的Jiro来说，何尝不也是“理想生起时，必得实现之” ，即便它带来的是尸山血海。宫崎骏的最后这首天鹅之歌，或许正与中国古代诗人心心相印：
是非成败，青山夕阳依旧；
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最后的最后，忍不住再说说关东大地震。前文已述，地震后果惨烈，15万人丧生，200多万人无家可归，财产损失65亿日元。消息传到中国，政府与民众火速募捐，救灾恤邻。政府拨款20万元援助日本，迅速运送米30万石、粮食药品、红十字人员赴日。各省各界积极响应，梁启超、梅兰芳等名人纷纷带头组织赈灾。上海总商会最早将价值611万元的面粉和米送到日本，成为日本接受到的第一笔国际援助……种种义举，令我震惊。以日本近30年来在中国的种种恶行，我不在心里默念一声天谴之已经算厚道了；而当时的国人如此尽释前嫌、慷慨救难，其心胸之宽广令人无限折服。连日本《大阪朝日新闻》都发表《感谢善邻之同情》的社论：“中国人会出此热心来救日人的灾难，实在是日人梦想不到的事，大惊叹中国人此次行动之敏捷，而感谢中国人的高义。”令中国人梦想不到的是，日本右翼政府在接受了中国大量援助之后，以革命党人、朝鲜侨民趁乱打劫为借口，军队、警察和市民野蛮惨杀6000余名朝鲜人和600余名中国人，并谎称误杀或失踪。——对于日本，我们究竟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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