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康伊康
2023-04-28
古语云：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
这几个字的道理，类似于龟兔赛跑，强调勤能补拙，坚持比天赋更重要。龟兔赛跑是一个励志的好故事，然而我们不要忘记，好故事讲述的都是高难度、小概率的事件。乌龟能跑赢兔子几次？有几个灰姑娘能嫁给王子？现实情况往往是，驽马再努力也追不上骐骥。更何况，比你聪明的人，说不定比你还卷，比你还“不舍”。
以弱胜强，屌丝逆袭，因其罕见，而为观众喜闻乐见，关键是故事得讲得圆。若论天马行空、大快人心，可以去看老港片和好莱坞。可论起严谨、闷骚、酸而不爽，那还得去看英剧。
英剧《流人》（Slow Horses），片名直译就是“慢马”，雅一点便可称为“驽马”。此剧已播出两季，口碑极好（第一季豆瓣8.5，第二季更冲上9分），直接预订到第四季。这匹驽马，很可能正在奔向封神。
《流人》改编自同名系列小说，作者米克·赫伦是牛津大学英语系毕业的老派人，没学过开车，不用智能手机，甚至没有Wifi。赫伦谋了一个政府小文员的职位，整天与劳动法相关的案牍打交道。但这倒给了他灵感，如果军情五处（MI5）要开除一个特工，该走什么流程？是不是也搞企业那一套？
企业裁人，常引发繁琐的法律纠纷，所以情愿把员工打入冷宫，逼他们自己辞职。《流人》讲述的正是一群被放逐到“烂屋”（Slough House，剧名Slow Horses正由其谐音变化而来）的边缘特工。他们各自身负致命缺陷或重大事故：有人酗酒、有人嗜赌，有人搞砸了演习，有人跟丢了目标，还有人竟然在火车上落下了机密文件。这伙人作为普通员工，尚且不大合格，更别说特工了。
《流人》的灵魂人物，是老牌影帝加里·奥德曼饰演的杰克逊·兰姆。作为烂屋的老大，他看上去的确破破烂烂：破袜子、脏外套、油腻的灰白长发。全剧伊始，便是醉卧沙发的兰姆放了一个屁，然后他被自己的屁吵醒或臭醒了。除了难以自控地放臭屁，兰姆还有惊人的口臭。这不仅因为他烟酒不离口（并自称“每月至少刷两次牙”），还因为他总是肆无忌惮地臭骂同事无能、滚远点、“直接跳过炼狱环节，下地狱去吧！”
然而在肮脏、粗俗、毒舌的背后，兰姆是个好领导。他会不惜一切代价，捍卫手下的生命和尊严。他也从来不会为了自己，而把黑锅扣给下面，尽管这种机会多的是。兰姆臃肿衰颓的身躯，看着没法在枪林弹雨里大展身手，但他总是像诸葛亮一样，谈笑风生之间让强敌飞灰烟灭。对于真正的高手，脑子，经验，人情世故，其实远比手枪有用。
兰姆不同于其他驽马，他来到烂屋不是迫不得已，而是自我流放。他的问题不是任务失败，反而是任务成功——但这意味着杀掉自己的亲密战友。他厌倦了谍战的江湖，却不甘心退出做个平民，于是便寄身烂屋。其实看到后来，你会回味过来，他肆无忌惮地放屁，是对虚伪世界的痛骂，也是他五味杂陈的自嘲。
故事的第一季讲一群白人至上主义者绑架了一个讲脱口秀的巴基斯坦大学生，并预告网络直播斩首。故事的第二季的棋局更为复杂，讲冷战潜伏的特工复仇、针对英国首相的恐怖袭击、反资本主义的游行、俄国流亡寡头的谋杀等等……我无意过多复述剧情，实际上在本文的篇幅里也很难讲清楚。我只想提两个颇具提喻意味的物件：垃圾堆和门铃。
第一季开头，瑞弗·卡特莱特（杰克·劳登 饰）奉命检查一堆垃圾。他把垃圾倒在办公室地板上，戴好手套，翻了半天，一无所获。别人问他在找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只好说“在找一个不自杀的理由”。这坨垃圾就留在办公室中央，到第一季结束，都没有清走。
第二季开头，兰姆熟练地溜进一栋老宅，开门后伸手扶住了铃铛，然后悄无声息地踏过木质楼梯，去见一个“老朋友”。这套动作在后续故事中又重复了一次，只不过这回老朋友已不再是老朋友。
办公室里的垃圾，其实正是烂屋自身地位的缩影。而无声的铃铛，则是无数驽马的宿命，他们默默战斗，默默牺牲，无人知晓，因为一只大手捏住了真相的声音。
人物的尴尬境遇，正是《流人》的精髓所在。原著作者米克·赫伦自己也说，比起曲折的剧情，他更在意塑造人物。哎，人到底是牛津毕业的。
很多观众和评论都提到，烂屋驽马的处境，很像当代的打工人。我想，这不仅是说工资微薄、环境很差、老板嘴臭、同事不合，更重要的是那种“不被欣赏、没有价值”的感觉。在《流人》中，敌人虽然会伤害你，但不会侮辱你，反而是作为上级的MI5，不仅会侮辱你，而且还真的会伤害你。田忌赛马之类的斗争策略固然高明，但慢马必须充当牺牲品。
《流人》的失落感当然也有时代的因素。《纽约客》去年年底，登过一篇长文，题为《米克·赫伦是他那代最好的谍战小说家吗？》，里面说《流人》系列属于英国脱欧（Brexit）时代。然而，早在脱欧公投发生以前，赫伦便敏锐把握住了社会的暗流。优秀的小说家都是预言家，他们不是迎合时代，而是预告时代，尽管也许并不中听。实际上，小说第一部出版时，销量惨淡，因为读者觉得正面人物写得太猥琐可笑，反派人物“白人至上主义者”则根本不值得关注。
弗莱明笔下的007，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无数次搬上银幕的那个007，是全球化时代的英雄，尽管那个全球化并不由昔日那个日不落帝国主导。而且，尽管那些电影本身是美国公司拍的，但007在里面总是要比他的美国同行要技高一筹。比起特工，007其实更像中世纪骑士传说的后裔，“詹姆斯·邦德”不是一个需要隐藏的身份，反而是一个值得炫耀的名号。
而勒卡雷笔下的史迈利，活在一个明确的冷战背景下，已经明白无误地沦为一个二流帝国的二流官僚了。在《锅匠、裁缝、士兵、间谍》里，英国的谍战机关“圆场”，其实在拖美国的后腿，是美苏两大阵营对抗中的薄弱环节。电影版里的史迈利，同样由加里·奥德曼扮演（他还以此提名了奥斯卡影帝），只是头发整齐一些，肚子小一些，脏话少一些。奥德曼本人对兰姆的评价就是：兰姆很可能就是史迈利后来的样子，如果史迈利每一步都走错的话。
普通的中国观众看《流人》，大概不会像英国观众那样有一份沧海桑田的感慨，最容易共情的还是故事内部的种种人物，他们虽然都是失败者，但他们的失败并不见得就是必然的。
以全剧的青年主力军兼颜值担当瑞弗为例，他搞砸了一次反恐演习，但错并不在他，是给他提供信息的人把嫌疑人的特征说错了（观众可以轻易地倒回去确认，的确不是瑞弗听错了）。发配烂屋对他完全是无妄之灾。再比如明·哈普尔（达斯丁·伯恩斯 饰），虽然此人能力着实一般，而且非常离谱地居然把机密文件落在火车上了，但你也很难说这个错误一定会发生。
犯一个小错，然后万劫不复，这其实是不公平的，却又是很普遍的。古今中外都是如此。《西游》里面，沙僧本是卷帘大将，只因失手打碎琉璃盏（其实就是玻璃杯），而被贬凡间，做了妖怪，每七日还要受飞剑穿胸的酷刑。唐僧本来是如来爱徒金蝉子，只因听经时打了瞌睡，便堕入轮回，不停受苦。《流人》里的烂屋，其实就是一个缺乏孙悟空，却有很多沙悟净的单位。
然而，最近我越发意识到，人类的尊严并不体现于像机器一样精准无误，而在于做出意想不到的选择，尽管很多属于错误。比如那个明，他会突然以身体掩护人质，以免被高层灭口，他也会突然“心血来潮”，骑着自行车跟踪可疑车辆（并终于因此丧命）。这是一个懦夫和庸人的高光时刻，人总能突破既有的设定。
还有一个例子，发生在剧中两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女性之间。顺便一提，此剧之中，无一女是花瓶，也几乎没有任何爱情戏，女特工的工作与色诱之类毫不相关，只是干起同样的活，比男性搭档更为仔细、坚韧、杀伐果断。
我要说的这个小例子，冲突双方是兰姆的老秘书凯瑟琳·斯坦迪许（莎卡娅·瑞斯 饰）和兰姆的顶头上司戴安娜·特夫纳（克里斯丁·斯科特·托马斯 饰）。戴安娜想策反凯瑟琳，凯瑟琳拒绝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凯瑟琳的男同事追上去说：你走错方向啦！凯瑟琳说：我知道，你别回头看，我现在需要一个有气势的分道扬镳！——这场戏当然有搞笑的意味，细想倒也有些小感动。人的尊严，就体现在这种时刻：别人告诉你走错了，可你非得走下去。
在AI突飞猛进的当代，许多机械性的工作一定会被取代。当然特工这种活儿应该不在此列。正如网友的调侃，需要人负责的事，机器就替代不了。普通人呢，虽然不是特工，但也可以选择自己要负的责任，哪怕这是一个看上去很傻的选择。夸父终究追不上太阳，精卫恐怕填不平大海，但是只要做出了选择，只要“不舍”，这就会是好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