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未名空间

关于歧义
 
李旦从天后处回来，窦德妃接了李宪问长问短。李宪说：“母妃有兴趣，可以也去见圣人啊！圣人讲的事都很要紧，父皇啊、太平皇姑啊，上官昭仪啊都很爱听。”

窦德妃笑道：“母妃哪里有治理天下的本事？！圣人是天后，她事情那么忙，还拨冗来带宪儿闲谈，已经很不容易了！”

夜里与刘皇后共寝，李旦忽然开口问：“皇后书读到哪里了？”
 
刘皇后道：“陛下有兴趣？”
 
李旦兄弟四个，都能写诗，爱读书。李弘早逝。章怀太子李贤组织文人注释了《后汉书》，还独自著书若干。李显贪玩一点，没什么成就。李旦年轻登基，此刻是686年，他幽居宫室。即使他有心注释史书，也没有途径找到文人才子帮助他。单凭他一人之力，要达到章怀太子注《后汉书》的水准还是很难的。况且他已身为皇帝，做这件事也不合适。
 
李旦道：“文字的确玄妙无穷。比方今天圣人说的话，‘死者为大，不要弄巧成拙’，是让上官昭仪谨慎进行呢？还是悬崖勒马呢？都解释得通。“

刘皇后问道：“圣人让上官昭仪进行什么？”

李旦道：“上官昭仪总有些奇妙的想法。上次宪儿看到的禁军斗殴伤亡，还有位自尽的侍卫，共是两死一伤。上官昭仪提议暗中帮忙安慰死者的家人。”

刘皇后笑道：“都象陛下这样把事情说出来，上官昭仪可‘暗中进行’不了！”

李旦道：“那圣人到底是让上官昭仪做呢？还是不让？”
 
刘皇后道：“陛下看上官昭仪如何做法就明白圣人的真意了。“
 
李旦叹口气道：“圣人不是用歧义来试炼臣下吗？”
 
刘皇后道：“陛下看上官昭仪是什么表情？”

李旦道：“上官昭仪常存微笑，要看透她的意思，可也不容易。”

刘皇后道：“圣人呢？圣人又是什么表情？”

李旦道：“朕看不懂。好象有一点心不在焉。”

刘皇后道：“圣人一向明决，精力充沛，是不是侍卫斗殴不关国家大事，所以出神啊？”

李旦道：“朕说了看不懂啊！”

刘皇后道：“难为陛下了！陛下君临天下，本来不该琢磨察言观色。将来陛下也学圣人讲话好了。”
 
李旦道：“朕试炼谁？臣下又未必个个都如上官昭仪那么聪明。”
 
刘皇后道：“陛下体谅臣下，那更加容易，辞令无需过分费心。”
 
李旦道：“假如圣人对朕说了这样的话，又该如何？“
 
刘皇后道：“那陛下就——随心所欲吧！“
 
李旦不能随心所欲。他随心所欲的兄长李显，如今还流放在庐陵。之前一个，李贤，已经过世了。
 
庐陵王被废时，天后派了丘神勣去监视李贤，以免他异动。李贤却自尽了。
 
如果天后早一点找出让沉默者发声的办法，李贤也许不会死。
 
但将李贤流放巴州的，也是天后。
 
上官婉儿安慰三位伤亡侍卫的家人，可谓用心良苦。
 
天后也没有忘记她死去的儿子们。今晚女官拦住了薛怀义，薛怀义在殿外坐等了一夜。
 
天后让所有人都不要进殿。因为她将饮泣。

豹子也会舔舐伤口
但你听不到她哭的声音
 

关于仇恨
 
清晨薄雾未散，寒意犹存。李光顺与李守礼进了殿，带进一阵冷风。
 
李光顺拉帐中的李守义，“起来读书了！“
 
李守义道：“再睡一会儿。”
 
李守礼道：“今日学画，先生就要来了！”
 
李守义道：“昨夜上元，先生肯定去看灯，他能起得来？”
 
李光顺摇他的手道：“懒虫！猜得倒准。先生果然没来！”
 
李守义清醒了，翻过身来笑。李守礼一边整理案上的书卷一边说道：“送进一幅画来，让咱们临摹。”
 
李光顺道：“还有一首诗。”
 
李守义道：“咦？薛先生不是教画的吗？”
 
李守礼道：“薛先生也许改诗配画了。”
 
李守义坐起来穿衣服，“去看看。”
 
李光顺道：“你慢慢穿，我读给你听：——眼前峻岭万重山，山外寒山天外天，呼啸天风召好汉，顶霜冒雪不畏难。”
 
李守义道：“你把画儿拿进来了？”李光顺是照着手中的诗笺读的，没看见画轴。
 
李光顺道：“没拿画儿！”
 
李守礼道：“怎么诗没题在画儿上？”
 
李守义双眼放光：“是另一个人写的！不是薛先生！”
 
李光顺道：“上官昭仪写的！”他不由自主开始憧憬。
 
李守礼道：“不可能！好汉！瞧见没？上官昭仪是女的！她这辈子也写不出好汉两个字来！”
 
三兄弟的好奇心都被勾起来了。李守义起得迟，看见几上有细点，揭开盖儿就吃。
 
李光顺又泄气地说：“上官昭仪怎么看得见咱们？”
 
李守义嘴巴里塞着吃食，含糊说道：“说不定是圣人写的。”
 
李守礼猛地呸了一口，“你还叫她圣人！”
 
李光顺也说：“嘘，别乱猜！我猜是陛下写的。”
 
李守礼道：“越猜越离谱！李旦一个缩头乌龟，还能管事？再说了，他算什么陛下！”
 
李光顺赶紧捂他的嘴，“你挨打没够啊？”
 
说起挨打李守礼腿疼起来了。“哎呦！你怎么揭人疮疤？”

天后刚进宫时太宗皇帝问她如何驯服烈马，天后答曰，先上鞭子，不行铁锤，再不行就杀了吧！

所以后世都疑心她杀了自己的孩子。李守礼话语顶撞，挨打肯定也是必然的。天后被骆宾王的檄文痛骂反而惜才，上官婉儿是罪臣之女也大放异彩。这是天后不同凡响的一面。可是天后杀功臣，杀良将，也都没有手软。
 
李守义道：“皇兄，——”
 
李守礼道：“别叫我皇兄！咱们都是庶人！”

李守义道：“父王又不是圣人杀的。”

李守礼道：“又来了！阿爷也是庶人！”

李守义道：“都是庶人，咱们怎么住皇宫里边儿？”

李守礼道：“她是非法监禁！”

李守义道：“外边有啥好的？连口好吃的都没有！”

李守礼道：“馋鬼！等你挨刀时再恨就晚了！”

李守义道：“你从一出生就开始恨也于事无补啊！”

李光顺说：“先生讲了，要宽恕！”

李守礼道：“呸！你们瞧不出吗？她还等着宽恕咱们呢！”
 
李光顺道：“你不怕死，也看母妃份上。”
 
这三位都是李贤的遗孤。李贤自杀后，三个孩子与房妃、母亲张良娣一起回京，幽闭宫中。
 
李守礼泄了气，又鼓起劲儿来，“说不定宫中来了侠客！”
 
侠客！三个孩子精神焕发，带着满腔劲头去书房读书了。

关于忠人之事
 
礼部侍郎崔挹回到府中，刚踏进门，便听见屋内有欢闹声。三个儿子正在抢夺什么东西。家丁说：“主人回来了。”三个儿子连忙站好。
 
崔挹道：“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兄友弟恭，何至于争竞？”
 
长子崔湜唯唯诺诺答应了一声，顺手掖了一下崔滌的衣领。

崔家出自博陵崔氏定著四房之一博陵安平房。乃是唐初《氏族志》上一流氏族，甚至高于有若干宰相在位的京兆韦氏。崔挹是家长，崔湜、崔液、崔滌是他的三个儿子。崔挹责备地看了一眼最小的崔滌，进房去整衣、脱去官服。
 
崔家与韦家规矩不同。崔家人便服用餐。
 
崔挹从卧房里出来，三个儿子急忙散开。崔滌又猴在崔湜身上，跳下来还拉着长兄的手。崔挹有些不悦，“什么东西这么金贵？”
 
崔液道：“没有什么！”
 
咦？崔挹倒上心了，打量一下三个儿子。大儿子衣衫有些凌乱。崔挹问崔湜：“是你藏了？”
 
被父亲一诈，崔湜不敢抵赖，答道：“宫里的贵人托儿子传送东西，不能给阿爷看。”
 
哦？崔挹打量打量大儿子。崔湜个头窜起来了，身形还有些单薄。他在崇文馆做学生，已经文名在外。宫里的贵人托他做事，幸运要笼罩到崔家了吗？
 
崔湜被崔挹打量得脸红，又道：“与儿子无关。儿子只是受人之托。”

崔挹道：“受人之托也要谨慎，倘若处理不当，整个家族都可能被牵连进去。”

崔湜道：“传送的两端都非权要，传送的信函儿子也不知道是什么，也没有拆看。”

崔挹道：“即使如此，倘传错了人，或涉及风化，也不是小事。”

崇文馆是开在宫中的。若是帮小太子传什么淘气的物件还好，若是宫女妃嫔传给宫外男子，那可大有不便。

崔湜脸更红了，他说：“收信的人是新来的，与宫中人应该不相识吧？寄信人神情坦荡，也无惊惧，儿子不敢妄猜。”

虽如此说，他年轻的脸上却不由自主露出思慕的神情来。但只是一闪而过，似乎自己知道是妄念。
 
崔挹看着有点心惊，他也不敢妄猜，道：“既是受人之托，那就忠人之事吧！”
 
唐初教育机构有崇文馆、弘文馆、国子监，各地有乡学若干。崇文馆是陪太子读书之地，高官皇族才俊子弟二十个学生，高官至少要在从三品上。弘文馆对学生家庭背景要求没那么严苛，收三十个学生。崔挹是礼部侍郎，从四品下，孩子不够进崇文馆。因此崔湜起初进的是弘文馆。因为才学优异，破格选进崇文馆。他已十五岁，不能陪太子李宪读书，是与章怀太子李贤的遗孤李光顺、李守礼他们一起上课。李宪年纪小，课业少，上完了课也会在外书房旁听大孩子的课程。

崇文馆有书籍无数，名家教学，又有机会亲近皇家。崔湜进了崇文馆，崔挹颇觉光荣，对孩子寄予了厚望。崔家家教严谨，虽然有寄信的事，崔挹相信崔湜还不致于不知分寸。

饭后崔挹进了书房，书房外兄弟几个又玩笑在一起。听着崔液又要看宫里的贵人传给崔湜的东西。崔挹叫崔液进来。
 
“六郎，阿爷有颗夜明珠，不知道要给谁，问问你的意见。”
 
崔液道：“阿爷怎么不问阿兄？”
 
崔挹道：“你且回答阿爷。阿爷拿了三片贝壳，让三个人各自送到驿站去。第一个人把贝壳弄丢了，第二个把贝壳给人看，第三个人把贝壳送到了驿站，什么别的也没做。你说阿爷的夜明珠该送给谁？”
 
崔液道：“要是阿兄把贝壳送到了错的驿站怎么办哪？儿子只是想帮阿兄参详参详。”

崔液个头也窜起来了，还没追上崔湜，又过瘦，象豆芽菜一样。他口中推搪，眼角含笑，不知在想什么好事。
 
崔挹哼了一声，“乳臭未干，还帮人参详哪？先把文章做好了再说吧！四六不分，哪位贵人看得上你！”
 
崔液抱头鼠窜出了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