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是何年
2022年终于过去了。这一年，始于西安封城，终于全民染疫，对多数人都是灰暗的底色。中间的混乱，悲伤，痛苦，荒诞，残忍，不甘，永别，在这个岁末如同断续凋零的落花被挟裹在恢宏的历史长河中，从我们的眼前倏忽流过。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转眼这诸多事情已成历史。我内心彷徨，想伸手去抓住它们仔细看看竟不可得。虽然曾在眼前，然而当时笼罩在它们周围的云雾，总让我无法看清。什么是这一年正确的集体记忆？我担心，几十年几百年过去，2022年会以什么叙事出现在我们的历史书上？

年初在寒风中庇护丰县铁链女的小土屋，事发后已经须臾间被夷为平地不知所踪。她不久就被送进精神病院与世隔绝。没人敢相信，就是这个罪恶之城，竟是一个全国文明城市。年中，唐山那家烧烤店门外小巷前的几洼血水让人触目惊心。随后，那家店马上被彻底“装修”面目全非，那几个姑娘也就此在众人眼前消失不知所踪，没有机会说一句话。所谓盛世尚且如此，类似或者更甚的事情，在华夏几千年历史上应是司空见惯。两千年前猎户刘安的妻子如同今天的鸡鸭，被自己的丈夫在后厨杀了款待落难的刘皇叔。刘安事后被赏百金。少年时每读三国演义到此都会内心颤抖。几千年来那些被传统被权势被礼教吞噬的弱女子，她们是谁的女儿，谁的姐妹，谁的妻子，谁的母亲？她们的骨殖如果堆在一起，会不会有泰山那么高？

那些消失于历史中的铁链女，走的无声无息，没有人为她们呼喊为他们出声，何其不幸。2022年丰县铁链女和唐山那几个姑娘，幸得抖音等现代技术手段把她们的一部分遭遇以视频的形式展示在大众面前，那强烈的视觉声觉冲击就立刻冲垮了大众麻痹的心灵。在被一棍掳走成为铁链女之前，李莹也曾经是学校里的花季少女，和千千万万个校园里千千万万个普通女孩没有任何区别。唐山那几个吃烧烤的姑娘，也只是平常人在再平常不过的日子上街吃个平常的烧烤，却无缘无故突遭飞来横祸。普通人的残酷遭遇，强烈共振了普通大众的同理心，自媒上波涛汹涌声讨人贩子、黑社会以及地方保护伞，大众浪潮滔天自发调查真相。然而，最后的最后，官府通告铁链女就是小花梅，抓捕了那个愚昧透顶的买妻农民。从此世上再无四川李莹，只有云南小花梅。随后网上出现了一幅八骏图，无数人默默转发。上面是八只梅花鹿在昂首奔跑。

谁还记得，那片土地，也曾经历过百家争鸣的春秋和匹夫不可夺志的战国；沐浴过先秦风骨和魏晋情节的昭昭青天白日。“夏五月乙亥，崔杼弑其君”，这段今天读来稀松平常的史实，竟然是三位史官前仆后继视死如归用三颗人头才得以捍卫的。他们用生命践行了“无史实，毋宁死”的史官气节。是为文天祥笔下天地正气之“在齐太史简”。今日读来仍然让人心灵无比震撼。放眼整个历史长河中，可能只有2300多年以后美国人帕特里克·亨利那句“不自由，毋宁死”方可与之媲美。可叹天下一统后逐渐弦歌断、风流绝，华夏就再也没有了太史简和董狐们的土壤。今天，早已没有了太史这种职位。铁链女事发三周内，丰县，徐州，江苏，三级政府“权威”发布了自相抵触的五版公告昭告天下。于是，赵高之后2000年，丰县的鹿又在庙堂之上被指为马。在唐山，仍旧黑云压城，没有人知道，那几个消失的姑娘是谁，她们在哪里？

年初，大洋彼岸过来的另一个姑娘，古爱玲，在这一年的北京冬奥会上名利双收后走了。普京大帝高屋建瓴发布讨逆檄文，入侵乌克兰，战争来了。在全世界都以为乌克兰会一夜之间被攻陷，作为一个国家在地球上消失的时候，一个演员出身的小个子犹太人总统，泽连斯基，拒绝了美欧建议他流亡西方的建议，在敌人兵临首都城下的时候力挽狂澜保住了基辅。人必自重而后人重之。这个小个子随后纵横捭阖争取到美国人民的道义和物质支持。以后的日子里，他衣衫褴褛满脸胡茬穿行在这个枪林弹雨满目疮痍的国家，经过这片东欧黑土平原上大大小小的城市，村庄，与他的人民同在。在一头雄狮的带领下，哪怕是一群羊也成了勇猛的狮子。当连一开始绥靖的欧洲也加入到武器支援乌克兰的反侵略战争的时候，这场战争的结局已经可以预见。没有人想到，这个小个子演员和顽强不屈的乌克兰人民奇迹般改变了二战以后的世界格局。他们中的许多人，永远留在了2022年。但是，他们的国家，一定会从废墟中浴火重生。

同样生命定格在2022年的，还有中国无数在此起彼伏的封城中因无法就医而绝望逝去的人们。这一年，有人死在了贵州失事的方舱转运大巴里。有人消失在了因为家们被封无法逃出的熊熊大火中。有护士倒毙在自己医院门口，只因为没有核酸证明，医院不敢收入。有生于2019疫情初起，死于2022年封控期间，终其一生囚于家中的小婴儿。残酷的封控政策下，没人敢出声，但是火山下面是日渐沸腾的岩浆。于是有人在北京的四通桥上挂出横幅，有人在各个城市的街道上举起了白纸。

2022年最后一个月，严防死守坚决清零的防疫封控一夜转向，在没有任何医疗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全面放开，几周之内几乎全民染疫。然后医疗挤兑，每个医院一张病床难求，一片退烧药难觅。在这一年的最后一个夜里，有多少人高烧肺炎因为得不到及时治疗而在痛苦中走到了生命的终点？如果能秉承实事求是的态度科学决策防疫，即使放开群体免疫，也根本不需要如此惨烈，很多人本不应死也不会死。可惜现实没有如果。

我忽然想起了一张改变了历史进程的训戒书。三年前，武汉公安对李文亮医生说：我们希望你冷静下来好好反思，并郑重告诫你：如果你固执己见，不思悔改，继续进行违法活动，你将会受到法律的制裁！你听明白了吗？李医生答：明白。签名上是他鲜红的指纹。当时中央电视台报道说，“武汉8名散布谣言者被依法查处”。一个月后，李医生在一线染疫逝去。哨音被制止，于是世界性灾难降临。

李医生生前接受采访时说，健康的社会不应只有一个声音。三年后的这个年底，国家卫健委宣布，我国防控得到了人民认可，经得起历史检验。

崔健曾经对年轻人说，“别以为你比我小20岁、30岁，咱们不是一代人。只要天安门城楼上还挂着毛主席的画像，咱们就是同一代人。” 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人们，你们仔细听过崔健的《一块红布》吗？再以前，一群又一群年轻人为追求自由生活追求生而为人的权利，而洒在这片土地上的热血，从戊戌六君子，陈乔年陈延年，五四，六四，到今天各个城市街头年轻人高举在手中的白纸。他们难道不是一代人吗？

我不知道这一年将会如何被记录在史书上。恍惚间，我记不起，今夕是何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