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晋康老师不仅健康,而且出来发言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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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晋康老师北京文化论坛上的发言,看后很有感触,全文发出,本文删节版已发表于文艺报微信
奇点时代人文思想的颠覆与重建
王晋康
科技爆炸已经让人类文明到达一个临界点,一个奇点。科技就像澳洲土人的飞去来器,原是人类用以变革外部世界的,忽然反过来变革人类自身。这个变革的开端可以上溯到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两项重大科技突破,一个是以克隆羊为代表的基因技术。如果基因技术(尤其是基因编辑技术)用于人类自身的话,就有能力迈过一个门槛,把科技对人类的“补足式异化”(修改人的缺陷,使它恢复到上帝造人的标准)提升到“改进式异化”(比如让大脑更聪明)。这种“改进式异化”被当下的伦理严厉禁止,所以这扇大门至今被牢牢关闭;第二个重大科技突破是以国际象棋领域“深蓝”所代表的人工智能,它挑战了人类最为珍视的智慧。人工智能所受的伦理限制相对宽松,所以仅仅30年就呈爆炸性发展,其猛烈的冲击波波及社会每个角落,也因此引发了强烈的反对呼声,呼吁者包括很多一流的科学家。而这两项科技突破的共同特点,是它们都大大解构了人的神秘性。
1997年北京国际科幻大会上我代表科幻作家发言,发言中我指出:后人类时代已经来临。2005年,美国的雷.库兹韦尔出版了《奇点临近》,在思想界引起很大波澜,文中甚至精确预言,人工智能将在2045年全面超越人类。科技的发展过于迅猛,猛烈冲击着人类奉为圭臬的人文思想、道德伦理,让人类尤其人文主义群体极度困惑、失落,甚至恐惧、仇恨。不久前,在国内一次高层级的科学家、主流文学作家和科幻作家三方联席沙龙上,一位著名的主流文学作家慨然声言:“我要以人文思想战胜万恶的科技怪兽!”我钦佩他的敏锐性和社会责任心,但从基本层面看,这样的认知在今天这个时代中,难免显得拧巴冬烘。人文思想就像科学体系一样,也需要与时俱进,需要顺应科技和生产力发展的最新成果。如果它不再能合理地解释今天的新世界,甚至与科技完全对立,也就失去了生命力。
现代人文思想的核心在于肯定人的价值、尊严与自由,尊重个体的独特性,倡导以人为本的关怀与理解,警惕科技对人类的异化或物化。在人类发展史上,人文思想的初萌是从确立“不食同类之肉”和“杀人有罪”的原始价值观开始的,它象征着人类从野蛮走向文明。那么我们要问,追根溯源,这样的进步是如何出现的,是因为上帝的指引?是因为圣人的教诲?是因为人的天性仁善?都不是,恰恰是缘于被人文主义者诅咒的那只“科技怪兽”:正是由于农业生产力的发展,使奴隶作为生产力的价值超过作为肉食的价值,更进一步认识到合作的收益大于对抗,原始部落才逐步确立了上述道德律条,并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逐步发展为人文思想。人类的上层建筑是由科技和生产力所派生的。科技和生产力是根,而上层建筑是花。
我曾说过一个观点:科学是最深刻的人文,因为只有科学才能真正回答人类三大终极问题——我是谁,从何处来,到何处去,以及人性的本质,道德伦理的本质等。这个观点虽然不错,但有失偏颇。科学代替不了人文,就像物理学代替不了生物学,再高明的物理学家也回答不了诸如人类大脑运行规律、生物生存本能等生物学问题。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生物学的深层架构又完全基于物理学的原理,生物学及其他所有自然科学全都是物理学的衍生品(数学和逻辑学除外),可称之为“大物理学”。人文思想与科学体系的关系,恰恰类似于生物学与物理学的关系。人文与科学不是对立的,也不是互相独立的。人文思想的萌生和发展,基于科学及生产力发展所带来的人类认知的提升,从更深层面来说,是基于科学内禀的合理性。这种内禀合理性是天然的、普适的、最严密的、最深层面的,甚至是排他的。归根结蒂,只有科学体系能正确解释客观世界。当然,这种最严密的科学的合理性也有阿喀琉斯之踵,那就是哥德尔不完备定理和自指逻辑悖论,上帝有意不让世界绝对完美,这点且不说它。
人文主义者都没有意识到,人文思想,甚至人类所有道德伦理法律,都有一个其赖以存在的、隐性的、最基层的基石,那就是人类对自身的神圣化,认为人是超越物质性和动物性的。人文表述中所谓 “人不是生物意义上的人,而是作为价值主体的人”,其实就是“自身神圣化”的绕圈子的表述。这种神圣化可以表现为原始部族“生殖崇拜”和“生人祭祀”的野蛮风俗(认为人殉比兽殉更高贵),也可以表现为“人类是上帝嫡长子”的宗教教义。这种神圣化一直延续至今并持续强化。为什么杀人有罪而杀猪羊无罪、甚至斗牛钓鱼是逸情雅趣?为什么胚胎研究和基因编辑能用于所有生物,唯独不能用于人类?如此等等。这种“神圣化”的合理性是外于科学体系的,无法与科学理性共容,它只是人类社会发展中形成的一种类似宗教信仰的东西。上面说过,这种“神圣化”是一个巨大的历史进步,曾伴随着人类从野蛮走向文明。但单就“神圣化”本身而言,其实是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城堡,因为在科学认知中,人是从动物进化而来,是从无生命物质进化而来,人体包括大脑都是普通物质原子的复杂缔合,其中并没有神力和超自然力,没有上帝赐予的、独属于人类的灵魂。人类自认是上帝的嫡长子,具有超越物性和动物性的神性,但这一点并没有任何皇室谱牒来佐证。
随着科学的发展,人的神性曾被科学多次解构并每次都面临激烈反抗。达尔文进化论的出现曾引起一番喧嚣,被保守派咒骂为“猴子的子孙”;尿素的人工合成也曾引起质疑和困惑,很多科学家不相信有机物能用人工方法合成;克隆羊技术挑战了上帝最核心的秘密之一即生物如何繁衍,然后立即被断然禁止用于人类;人工智能的发展令人瞠目,但不少人以宗教般的虔诚坚决否认它能超过人类智慧。不过,这也许是人类自恋症的最后一次回光返照了。如果有一天人工智能涌现意识并在整体层面超过人类(这一天已为时不远);如果基因技术发展到能用普通原子组装出真正的、可以繁衍的人类DNA(这一天尚早但一定会来的),那么,这种神性就会被彻底解构,而建立在“自身神圣化”基础上的人文思想也将随之雪崩。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人文思想是因科技初萌而建立,又因科技跃升而解构,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不必讳言,这对人类而言将是巨大的风险,且不说人文思想曾伴随人类从野蛮走向文明,即使在今天,人文思想及由它而衍生的科技伦理,仍是守护人类的坚固堤坝,它一旦崩溃,也许明天就会出现种种科技怪胎:诸如“有猎豹基因的百米飞人”、“大批量生产低智商无痛感无人性克隆士兵”、“富人克隆一个无脑儿以用于器官移植”等。但既然旧人文思想的基石(人类对自身的神圣化)已经基本被科技解构,已经无力解释今天的高科技时代;既然“防止科技对人类的异化”这道旧篱笆已经千疮百孔,旧人文思想不走向崩塌是不可能的。而且,它也确实在很多方面成了科技发展的桎梏:试问,如果基因编辑可以消除人类的遗传病,可以强化人类的抗传染病能力,可以让星际宇航员在飞船上冬眠,可以让人类大脑聪明20% ,假如人脑植入芯片可以助力孩子的学习……为什么它们要被科技伦理所禁止?当然,我们都知道大自然是一副复杂的天网,牵动任何一处都会引起无法预料的震荡,上述这些看似光明的、善的科技进步,在发展过程中也许会走上邪路,会带来前面说的“科技怪胎”,人类不得不谨慎从事、小心试错,这是正确的做法,也正是万年来科技发展所走的路。但现在的禁止,更像是基于“政治正确”而下达的万年绝杀令,完全闸死了任何的试错可能。科学共同体一向信奉“科学无禁区”,唯一例外就是在与人有关的领域。那么何以如此,就因为它有损人的“神圣性”!?这个“例外”始终是飘荡在思想领域晴朗天空的一朵乌云,与科学理性格格不入。做个类比,19世纪末飘荡在经典物理学晴朗上空的两朵乌云最终颠覆了经典物理学。在今天,科技的爆炸使“科技伦理学”备受瞩目,但坦率地说,它的成熟不可能在旧人文思想的藩篱中完成。
而且现代人文思想并非完美,它过于强调人类个体,强调个体的价值、尊严和独特性,而在某种程度上忽略了人类作为群体的利益。但在上帝的眼中,道德的最高标准首先是有利于群体的生存繁衍、繁荣昌盛,然后再兼顾个体的利益,进而发展到与万物共生、与环境和谐。人文思想是在各个民族中自发产生的,比如中国有孔子的仁爱、墨子的兼爱、历朝皇家道德中的爱民,就是对全人类人文思想的重要贡献;两宋时期中国人文思想的高度发展、尤其是它对平民社会的浸润程度冠绝全球。而且中国古代人文思想相对来说是比较“均衡”的,既重视群体利益也重视个体利益,这是农耕集体主义的体现。不过,现代人文思想的最终完成是在西方国家,所以带着比较重的西方印记,比如:和基督教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对人的神圣化常常与对上帝的尊崇互相嵌合,更关注个体而不关注群体,等等。
人文思想的发展也像人一样,有童年期、青春期、衰老期,以及新生。在当代的西方,这片曾经的人文思想的大成之地,它的发展已经患了老年偏执症,走上岔路甚至邪路,诸如过度强调个体自由包括性自由、极度膨胀的女权、极度膨胀的族群平权、极度膨胀的LGBTQ、过度发展的环保理念……这些东西集成为傲慢偏执的政治正确。可以说,这种被白左思想绑架的人文思想已经走上死路。它代表的是人类的自毁倾向。
总之一句话:苍天(旧的人文思想)将死,黄天(新的人文思想)当立。今天的人类只能走这样一条路——在新的认知基础上重建人文思想。但怎么重建?新的人文思想应该是什么样的?恐怕今天没人能明确回答,甚至明天也不行。人类理性是有局限性的,逻辑推理只适用于线性发展过程,而不能预言突变后的情形。在这个“奇点来临”的历史关口,我们能大略看到前进途中有一座险峻的高山,但无法看到山顶和山后的景色。人类只能尽力找出一个或几个可能正确的方向,用试错法谨慎前行。
作为一个习惯于“踮着脚尖向前看”的科幻作家,根据现有的朦胧认知,我斗胆列出粗线条的三点设想:
1 新的人文思想要抛弃以“人的神圣化”作为自身的基石,强化对群体利益的尊重,同时继续肯定个体的价值、尊严和独特性。在重建中保存原体系中有价值的部分,平稳过渡。。
2 新的人文思想必须顺应科技的最新进展。要重建科技伦理,放弃一些对科技发展的不合理限制(比如对基因技术和人工智能的限制),同时保留必要的限制。至于放弃与保留的最高标准,是看它是否有利于人类群体的生存繁衍,是否有利于人类的群体利益。
3 如果人工智能真的涌现意识,形成新的文明并与人类互利共生、或融合共生,则新的人文思想应当普适于这两个文明。
中国文科教授谈"人工智能"?
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这是谁啊……白左已经成了国内通用的贬义词了啊,我觉得说被白左绑架的说法才是傲慢,没有对人和思想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