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李松坚
Sinya
2025年6月15日
我的父亲李松坚,是一个地产商。他有一个头、一个脖子、却有着三张脸。
第一张脸,是对主人屈膝谄媚的脸。
和大多数人一样,我有不超过一个父亲。可是我父亲不一样。从我出生的时候开始,我父亲的父亲就一直改变。从他高考落榜进社会不久,就开始认爹了。只要谁能够滥用职权,把人民群众的利益输送给他,他就认谁做干爹。(后来年龄实在太大,没法认爹了,就改认大哥。)可能是因为跟我父亲走得太近,我父亲最崇敬的的父兄,很多都进去了,比如上海前书记陈ら宇,湖北前书记蒋超ら。
我的父亲是一个表里如一的人,他是发自内心的崇拜他的这些主人们。他从发型,公司发言,到男女关系,都事无巨细地向他们学习。连他自己在澄海南洋乡下的会议室,都严格按照上海市委的样式装修:长方形的大厅,两个单人沙发在大厅的一端,背面是漂亮的背景墙。两个沙发的中间是一个茶几。两侧是两排单人沙发,衬托着中间两个位置。
他也很希望我能继承他的遗志,一直是这么教育我的。我计算机竞赛全国第二保送清华的时候,他非常开心,送给我一本书《有官在身》。他告诉我,你情商太低,要把这本书仔仔细细的读一遍,学习怎么让上级开心。我高中的时候,升学第一志愿是麻省理工,第二志愿是香港科大,第三志愿是中山大学。他知道之后,非常生气,严肃的批判我。他跟我说:“你现在这么有才华,应该去北京上学,也许哪个首长的女儿就看上你了呢!”于是,我作为USACO(美国计算机奥赛)全球第一名,从麻省理工转到了清华大学。
可惜我不争气,在清华四年,最后还是没有一个首长的女儿看上我。
我父亲的第二张脸,是对神奉献一切的脸。
我的父亲一生都在追求爱情。或许是因为他没文化,或许是因为他认了太多爹,亦或许是因为他长了一张曹德旺的脸,除了他妈(这个是亲妈),从来没有一个女人爱他。
他穷尽一生追求女性的认可。在他眼中,女人就是神。在他的公司上海明园,女性员工的福利比北欧还好:只要说自己来月经了,就可以比男性员工多放几天的假。我父亲把这个福利叫做“月假”。
我的父亲最爱的女人,叫做凌菲菲。他们结婚的时候,凌菲菲是一个在广东打工的二婚带男孩的女人。我父亲作为一个潮汕男人,冲破了封建的藩篱,忤逆了自己的父母(这个也是亲的),毅然决然地跟她走入婚姻的殿堂。
2005年,我父亲跟着陈ら宇一起,挪用社保基金,被调查、入狱、无法说话的时候,凌菲菲趁机毅然决然地跟他离婚,分走了他一半,也就是几十亿的资产。也许正是凌菲菲这种凌厉的作风,让我父亲感受到了女神的天罚般的疼痛爽感。在他刑满释放的时候,回到上海,和凌菲菲又手牵手重归于好。那几十亿的奉献,他也甘之若饴。只可惜凌菲菲钱到手了,不肯复婚。
以前,我觉得几十亿还是挺过分的。因为算下来,我父亲和他的女神,一次要一千万左右。但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我改变了想法。2021年的时候我回国,想要帮凌菲菲把公司做大做强,于是我去上海香港广场的苹果店采购苹果电脑工作用。当时销售说可以开一个商业账户,结果我报了上海明园集团的公司名和税号,销售说之前和明园的销售,都由凌菲菲女士负责。我当时就释然了——我想到2016年父亲节的时候,在美国买了一个苹果手机寄给他当礼物。当时打电话,我报快递单号,结果他连26个英文字母都不知道怎么写下来——一个用苹果电脑,收藏现代艺术的优雅女性,竟然被不懂拼音的我父亲糟蹋了那么多年,女神这种痛苦,是多少钱都补偿不了的吧。他们的关系,在她心中,和在他心中,是那么一致。
李松坚的第三张脸,是对奴才们蔑视的脸。
在他的心中,不是主子,不是神,就是奴才了。包括我在内,中国的年轻男性们,在他眼中都是他的奴才。对了,我姐也是奴才。虽然她是女的,但是不能__,所以也不属于女神。我姐上了大学,就去上海跟我父亲在一起。她毕业后,她本来跟凌菲菲一样,在我父亲相邻的办公室工作。但是过了一段时间,就被我父亲撵走了。
我父亲很讨厌高学历的人。他很喜欢教育我说,不要以为我考上清华就多么厉害。“你看那些复旦交大的高材生,不也是给我打工。”
哦对,有一个例外,就是那些在学校里有编制的教授和老师。比如我的大姨李丽丽,又比如上海大学的主任教授施利毅。上海师范大学毕业的施利毅教授的上海大学纳米技术研究中心,跟我父亲说他们有着先进的科学技术,于是我父亲大手一挥,几亿元投资血本无归——也许他和施主任坐在会议室正中的沙发上谈话,就很快乐吧。
我父亲虽然表面是一个商人,却对商业嗤之以鼻。21年我回国,我用经济和金融知识跟他说,房地产已经到顶了。结果他听完,比我高中的时候说要去麻省理工的时候还要生气。他说我在美国太久,被洗脑洗坏了,不懂中国的国情。在他的世界观里,西方的经济学不适合中国,中国房子永远涨。他的财富不是来自于商业和金融,而是神的赏赐——他作为一个对主人、对神奉献的虔诚信徒,得到主人和神的青睐,所以才能获得永远涨的上海房产,住在上海徐汇的顶层复式公寓,睥睨着几十层脚下石库门里面的奴才。
“你们这些复旦交大的奴才们,就应该背三十年房贷,给我打工,让我的房子永远涨。”2021年,我的父亲这么想。
“诶,你们这群奴才们,怎么不买我的房了呢?你们怎么这么不努力!怎么这么不像话!”2025年,我的父亲望着明园集团到处的烂尾楼,内心发出了怒吼。
——哦,对了,忘了说。他的公司现在一个复旦交大的人都没有。他眼里的奴才们,都离职了。
李新野
2025年6月15日 父亲节 写于曼哈顿
关于《我的父亲李松坚》
Sinya
2025年6月26日
《我的父亲李松坚》这篇文章,是我很满意的一篇短篇文章。这篇文章在我心中构思了2个月左右,但是最后写下来,只花了不到2个小时的时间,胸有成竹,一气呵成。这两个月时间,文章的第一段点题和倒数第二段高潮的文字,已经在我的脑海中重复了几十遍上百遍。在被写下来之前,这篇文章在我的体内已孕育出了生命。
这篇文章写到最后,其实进入了一种艺术创作最高潮的那种无上的炫技的爽感。这是任何女人都比不上的。世界上那些顶级的艺术家应该可以理解我。三岛由纪夫谈为什么要写《金阁寺》第十章时说:“中断性交是有害的啊!” 莫言对三岛的这句名言推崇之至。写作到最高层的境界,跟书法、画画、弹钢琴没有区别:钢琴弹错音,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当作没发生过,继续演奏。而很多伟大的书法作品,如王羲之《兰亭集序》、颜真卿《祭侄文稿》,也是充斥着涂改痕迹。所以这篇文章虽然缺点不少,但是我也不想做大修改,会损害这种一气呵成的爽感。只不过原版文章很多人误会李松坚和凌菲菲复婚。(事实是凌菲菲在李松坚失踪的时候起诉离婚,李松坚出狱后想复婚,凌菲菲不同意。)所以对相关内容做了一点小补充,以避免误会。
这篇文章,很难说是记述文、小说、杂文还是散文。甚至有人还把这篇文章称作散文诗。其实我自己也很难界定。文章借鉴了很多小说的叙事方法。但是每一件事都是真实存在的,没有任何虚构。把真实事件打散,再按照短篇小说的写作手法糅合在一起。比虚构小说还更有难度和乐趣(无论是创作乐趣还是阅读乐趣)。
更有趣的,这篇文章又同时是一篇大家最熟悉的三段式论述文。但是把第一段总结和每部份第一句点题的文字去掉,又变成一篇(真实的)小说了。为了达到这个效果,事件的选取,一方面要符三段式每段的主题,大家明白三张脸的矛盾和对比。另一方面,通过这个事件编排的顺序,又把李松坚从起朱楼到烂尾楼的故事讲明白了。这种编排的精妙,就像写了一首七言律诗,改改句读,就变成一首不减字的《木兰花》。所以也有我肆意炫耀才华的小小心思。
文章的文字,是故意选择最直白的语言。以前识字率不高,文学是少数知识精英小圈子孤芳自赏的游戏,所以喜欢堆砌词藻。但是在互联网和社交媒体的时代,文章是给所有人看的。所以用最简单的文字,制造最高级的阅读体验,再传达出最深刻的思想,是互联网时代写作的最高境界。(有一些评论说我文笔普通,这是很愚蠢的评价了。)而且,这种文字,无论翻译成哪种语言,艺术性几乎不会折损。所以这种文学形式的价值,是有普适性的。这种文学的进步,是现代互联网科技对文学界的巨大贡献。
这篇文章我试图表达的感情,不是恨,而是一种荒诞感。很多人说我是逆子,还有人说这是一篇檄文,这都是看不懂文章的表现。说实话,李松坚对我的伤害,是这篇文章表达的10倍不止。但是我不想要写一篇充满仇恨的文章,也不想要写一篇诉苦PDF——这样就毫无文学价值和阅读价值了。李松坚做过的恶心事,写出来是不能通过审核的。所以我抽取的事情,每件事单拿出来,似乎都是正常的。甚至我还故意找出李松坚有人性光辉的一面,比如送书、比如爱情、比如月假。但是这些貌似正常的行为,放在一起,强烈的对比,就显示出巨大的荒诞感。而如何通过真实素材,选材、杂糅,从简单的文字,平常的素材,组装出一种荒诞的感觉。很多人读完文章余韵未了。其实是这种巧思的结果。
这种荒诞感,其实是我本人最真实的情感。2021年回国,看着李松坚和他周围的所有人,“荒诞”一词最能描述我当时的感受。我像一个飞行员,看着泰坦尼克号被冰山切开了一个大口子。然后船上有一群猴子,互相厮杀,你死我活。我发自好心,短暂的降落在船上,试图跟猴子们说赶紧逃生吧。结果猴子们一看,“你是不是要抢我的香蕉?”猴子们把石头都砸向了我。我笑笑,又坐上了直升飞机,走了。
然后我调转我的阿帕奇,对着那群荒诞的猴子,射出了我自卫的地狱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