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以前写在新疆、东北等地玩的旧帖,给blackbeard大哥看 :D

朋友来我家住,聊起借宿问题。对我来说,住别人家或别人住我家,都是小菜一碟,因为我读书时经常出门玩,常住别人家,什么八杆子都打不到的人家都住过。

第一次单骑出门是某年寒假,我在东北晃悠,兜里没钱,尽蹭别人家吃住。在哈尔滨住我妈的同事的老公的弟弟家。这一住方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天下居然还有嗑瓜子比我更快的人。原来除了南方人,东北人也那么爱嗑瓜子。不同的是爽朗的东北人把瓜子皮扔得满地满炕都是,吃完后再收拾。我家则是一片瓜子皮不小心掉地上都要立马捡起来。我借宿的这对东北小两口结婚不久,感情不合,男人常出门喝酒,女人边嗑瓜子边诉苦。我头一次看见表面光滑的家庭内部的裂痕,就像立足的地面突然分裂。这以后我又住过好几家貌合神离的年轻夫妻家庭,越住越心凉。他们一来觉得我年龄小,二来素不相识,以后再不会见面,所以对我没什么顾忌或遮掩,从热吵到冷战都让我见识了。我的幼小的心灵就此对婚姻蒙上了阴影。所以后来看liquer写“谁的幸福不是千疮百孔的”心有戚戚。

在吉林我住同学的阿姨家,在部队大院里,军人及家属皆性格豪爽,做事干脆利落,使我对军人家庭大有好感。期间去大学同学的中学同学家蹭了一顿饭,本来想住过去,住同学的同学家总比同学的阿姨家自在些。但看她家徒四壁,父母离异,带个弟弟,晚饭只有一锅粉条炖豆腐,我立马退却了。后来和这个女孩通了很长一阵信,她很坚强,高考落榜后复考。她弟也很争气。我现在似乎还能见到他们姐弟俩在昏黄的灯光下各看各的书的严肃认真的样子,很让人心酸。

在沈阳我无人可蹭——可惜当时不认识咱们版上的东北弟兄——下火车时正值月黑风高夜,一个中年女人上前拉客,我反正无路可走,便无可无不可地上了她的中巴。后来我在报纸和小说里看到同样的中年女人在同样的时间地点把同样的外地学生骗进妓院赌场或黑市,就感慨自己怎么没碰上那么惊险的场面。我被带去的是个货真价实的旅馆,还免费赠送了一张沈阳地图,全靠这张地图我逛遍了沈阳城。旅馆还发了四张澡票,我离开沈阳时还剩两张没用,节约地夹在皮夹里,打算以后来沈阳的时候再用。

东北是我人生旅途上的第一次单身远行。经此一役,胆气顿壮。那年暑假,我去了长白山。回家时先是通宵排队买船票,接着在火车站邂逅深圳帅哥,一起去通宵电影院打瞌睡,天明后他们请客吃油条热粥,其后我在船上身无分文靠一身军装蹭人吃喝,这些都在另一篇军装情结里大肆吹嘘过。以后我每年假期出去玩,骗吃骗住的技巧锻炼得精益求精,炉火纯青,谁挨着谁倒霉。我去新疆前没有任何新疆朋友,回来时通讯录里留下一长串的新疆地址电话人名。我去新疆买的是最便宜的火车联票,每次上车都无座。我总是先搭讪到别人给我让座,再接再厉到下火车跟人家里去吃住。最高潮的一次是认识了一个库尔勒男孩,带我们去他表妹家玩。表妹给我们看中学春游的照片,有一张开满鲜花的草原。正好听过一首摇滚歌叫《开满鲜花的草原》,我好像一辈子还没见过开满鲜花的草原,当即决定去找。表妹说她中学同学住在那个镇上,我们可以去他家住。不过她不知道具体地址,只知道他爸开油坊。

我永远忘不了踏上巴伦台火车站月台的那个晚上,空气清冷,星空清亮——新疆的夜空总是很高很深邃。月台地势很高,一长溜的石阶通到下面的巴伦台小镇。小镇从头到尾只有一条尽收眼底的街,在月光下安睡。我们怀揣着朋友的表妹写给中学同学的介绍信,惴惴地拾级下行,看到两个老人坐在石阶上抽烟聊天,上前请问镇上有没有一位油坊主。一个老头一笑,指着另一个老头说就是他。另一个老头二话没说,烟斗一磕,站起身来,说跟我走。他都没问我们是谁,找他干嘛,径直就把我们带到他家里,端茶烧水做面条。我们心虚地出示介绍信,一个表情严肃的戴眼镜的小男孩接过去看了一遍,和他爸妈嘀咕了几句,然后他们全家开始动迁,他和两个姐姐的铺盖全塞到爸妈屋里,腾出一间屋子给我们住,搬出给他姐出嫁用的新被褥给我们用。我和同学无比震动和内疚,套用一句歌词:今生今世不忘怀……第二天一早我们去屋外玩,发现屋后是一条河,油坊好像是建在河上利用水流做动力的。机械的东西我不懂;我去玩水,那水特别干净清洌,冰冰凉,果然是雪山上流下来的。后来我们循着这条河一直走到开满鲜花的草原。后来我们遇到一些贪心的人,把我和同学分别关在车内外威胁勒索。我跟他们吵架时完全失了声,这才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会吵架的人,一愤怒就失声失语,一点用都没有。但我还是喜欢新疆。我最难忘的还是巴伦台之夜。

以后我在甘肃、青海、西藏、山东等地玩时都有相似经历,不是拐弯抹角的朋友同学亲戚、就是完全陌路的朋友热情提供食宿。你们现在知道我为啥对西北版那么有感情了吧,我欠下西北人民累累的人情债……每次我都留下地址请他们来我家玩,但真正成行的只有寥寥几个。倒是同学常上我家玩,我也尽量学西北兄弟的样,包吃包住。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回,一群男生把我家的满满一锅饭吃得锅底朝天,粒米不剩,把我妈乐得合不拢嘴。我家人少,我妈做饭从来没做得那么有成就感。

不过我慢慢发现,南方人请客似乎比北方人少得多。我后来在广西、广东、福建、香港等地玩,再没住过陌生人的家。不是说南方人不好客,而是南方经济发达,骗子太多,南方人对初识的陌生人更有戒心和防范。另外南方人也比北方人更有现代意识,更注重家庭隐私感,即使是朋友也不会轻易邀上门;能上门吃饭甚至借宿的,一定是很坦诚相见的知交,才能把代表自己内心的家敞开给他看。我有个极善交际应酬的中学同学,在上海读了四年大学,学会一口流利的上海话,交了很多上海朋友,但没去过任何一个上海人的家。我请同学来我上海家吃饭时,同学感动得差点爱上我。我才知道同学虽然八面玲珑,但背井离乡心里寂寞,在别人家里感受到一点温暖的家庭气氛就很感动。不光是这位同学,其他上我家玩的外地同学,也都把我外公外婆、大舅小姨当作自己的外公外婆大舅小姨,多年以后还殷勤问候。而我家的人,开始时总把每个上门的同学当作我的X朋友,评头品足,打探虚实,兴趣盎然,决不相信只是普通甚至陌路朋友。后来看多了,麻木了,见怪不怪了,虽然每次嘲笑我随便街上遇到一个人就往家里带,但也觉得即便和陌生人吃个饭聊个天,也是很愉快的事。而我则振振有词地声辩,那是因为很多人曾经这样随便把我往他们家里带。他们这一带,带给我那么多快乐、感动和温暖;我也想和他们一样,尽力给别人带去一点快乐、感动和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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