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武则天

[pmsy]

后世有对关于忠诚和信任的精彩论述，总结起来就是利益、情感、惯性。

对守成之君来说，判断一个人可信不可信主要在两方面：

１.　是否用错了人。给了一个人不适合的工作，创造了不利的环境，他物不平则鸣，大大影响忠诚度。利益的共享上出了岔子。
２.　是否有互信的正反馈。契约的建立是一个反馈过程。先有个约定，君主加之以考验，臣下报之以忠诚，臣下有时会试探，君主应之以明察和公正的奖惩。这是惯性和情感的养成。

这两方面都不是天后的短板。她擅长用人。

唐朝实行群相制，共有宰相３６９人。唐朝共有２１位皇帝，均摊的话每个皇帝任命约１７位宰相。天后任命了７３位宰相，远远高于平均数。她任命的人多，按概率而言会有更多杰出人才得到试炼的机会。李昭德、魏元忠、苏良嗣、张柬之、姚崇、宋璟，传名后世。考虑到人们对女帝有偏见，到了后世所有支持天后的能臣都被史书所贬抑，因此天后朝的能臣数目可能更多。科举、提拔寒族，不但是宰相，各级官员都在接纳新鲜血液。

天后对官员的罢免也很耐人寻味。垂拱元年她任命了武承嗣为宰相，一个多月后罢免了他。她是培植武氏势力不成还是以庸才为刃杀鸡给猴看？也许两者兼而有之。

升迁提高升职官员的忠诚度，但在不明真相的他人看来，嫉妒、不平，会破坏旁观者的忠诚。而罢免恰好补偿了他人的阴暗心理。旁观者说天后真是公平！连自己人都罢黜！其实是幸灾乐祸。

升迁与罢免成了天后展示公平与威严的舞台，也许本该如此。天后在任用官吏的舞台上长袖善舞，飞花摘叶都成武器。

天后有没有用错人？用错了也会被她罢免。因此在位已久的都可以看做没有用错，可信了一半。

单以武承嗣而言，天后也的确坐到了互信的正反馈。武承嗣依附，她提拔，不称职，罢黜，积功，再升职。如果所有官员都是象这样被官阶牵着，在天后手底下舞蹈如傀儡，天后有什么理由怀疑臣属不忠？所有官员都有互信的正反馈，都有信任的另一半基础。

然而出了意外。有人叛乱。

在信任的惯性上天后是有不足的。惯性是什么？它不只是人与人合作的记录。惯性里还有道德、价值观、政治局势。所有这些都形成力量，推动人做出合作、不合作的姿态。

天后缺乏执政的法理基础。女子参政，除了零星几个特例，历史上一片空白。她从高宗患风眩交棒给她开始，从零开始积攒互信，积攒了二十多年。

天后在通过升迁和罢免对每个臣下建立互信的正反馈。天后在洛阳的朝廷上做得还是不错的，朝中无人谋反，谋反者都在远处，或者，都是皇族。远处的人，得知朝廷消息通过书信和邸报，信息经过了大幅压缩，已经失真。

那么皇族又为什么谋反呢？天后对皇族不好吗？为什么天后与皇族之间无法建立互信？

连亲生儿子皇帝李旦都不相信她。686年天后还政给李旦，李旦奉表固让。在李旦眼里，他不是天后唯一的选择。升迁的可以罢免，罢免的可以召回。庐陵王随时可以回来，天后还有武家人。

有人说这件事太明显。天后连亲生儿女都杀，如何与皇族建立互信？

天后真的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女吗？

先看６５４年去世的安定思公主。《旧唐书》没提到公主怎么死的。她６５４年死去，６６４年被封公主。“丁卯，长女追封安定公主，谥曰思，其卤簿鼓吹及供葬所须，并如亲王之制，于德业寺迁于崇敬寺。”

从时间上看，更象是朝廷礼制渐渐完备，给夭折的公主补办仪式。

《唐会要》提到公主暴卒，于是武昭仪（那时的天后）污蔑王皇后杀了她。“俄诬王皇后与母柳氏求厌胜之术，昭仪所生女暴卒，又奏王皇后杀之，上遂有废立之意。”

《新唐书》说是天后自己杀了，细节太象编的。“昭仪生女，后就顾弄，去，昭仪潜毙儿衾下，伺帝至，阳为欢言，发衾视儿，死矣。”

《新唐书》是１０６０年成书的。过了三百多年，给出了杀人的细节。然后《资治通鉴》抄袭了这些细节，进一步说是勒死的。“会昭仪生女，后怜而弄之，后出，昭仪潜扼杀之，覆之以被。”

安定思公主是不是武则天杀的呢？

逻辑上两种都有可能。

有个幽默故事，讲火车进入隧道，车厢里一片黑暗。只听一声亲吻，接着一记响亮的耳光。

火车开出隧道，车厢内四个素不相识的人都不说话，唯有德国军官眼圈发青。

中国老太太想：“这姑娘人美心也美。”

法国姑娘想：“真奇怪，这德国人宁愿亲老太太不亲我。”

德国军官想：“罗马尼亚人真狡猾，他偷亲了姑娘，我挨了打。”

罗马尼亚人想：“我最聪明，我亲了自己的手背，然后打了德国人一个耳光，没人发现！”

天后当时是昭仪，有扳倒王皇后的意愿。天后能一路顺利上位，固然有很多幸运，也肯定有不可否认的聪明。

另一方面，两人相撕，己方有什么污水都往对方身上抛很有可能，把自己的胳膊砍了，告对方伤人，不太合常理。

如果孩子真是被勒死的，脖颈上会有勒痕。纵使王皇后被审理了，坚决不招，看护公主的周围人一定都会被拷问推求，因此而流落的人会有很多。没有，只有王皇后的妈妈、兄弟、舅舅因此被害。


如果孩子不是被勒死，而是被闷死或其他没有痕迹的死法，生死大案，也会有外官介入。

没有，高宗从容地去找顾命大臣去给武昭仪争皇后之位了。

说明孩子死得不象谋杀。

窒息死亡也是有症状的。武则天就算蛇蝎心肠，她有什么把握毫无痕迹地杀死一个婴儿？

安定思公主到底为什么死了呢？后世研究说存在一种疾病叫做婴儿猝死综合征（SIDS），婴儿不到一岁，看起来很健康，但是在睡眠中就死了，没什么特别的症状。研究者称让婴儿仰卧可以减少猝死风险。

如果安定思公主是死于类似症状，就不大可能是谋杀。符合史中所述每个人都很镇定的反应。古时候医疗条件差，即使是皇家，有人暴卒，也只好认命。武昭仪拿孩子的死来诬陷王皇后，已经是相当大胆。

这更象是真的。她诬陷了王皇后，后世诬陷她杀死了自己的孩子，就象一场轮回。

再来看逝太子李弘，天后杀了他吗？

《旧唐书》里讲“上元二年，太子从幸合璧宫，寻薨。”

旧唐书关于太子与天后的关系，都是好话，没提太子与天后有什么矛盾。李弘读书不爱闻恶，爱惜逃户，爱惜饥民，请嫁萧淑妃的女儿，就没做过一件不仁慈的事。还提了一句“太子多疾病，庶政皆决于至德等。”所以在《旧唐书》作者看来，太子就是身体不好。

《新唐书》里讲“上元二年，从幸合璧宫，遇耽薨。”

关于太子与天后的关系，提了一句：“义阳、宣城二公主以母故幽掖庭，三十不嫁，弘闻眙恻，建请下降。武后怒，即以当上卫士配之，由是失爱。”

又讲“而后将骋志，弘奏请数忤旨。＂

《新唐书》作者似乎认为李弘是被天后杀了，但是没有证据，所以《新唐书》作者皮里阳秋，内涵了这件事。

《唐会要》里提到李泌对肃宗说：”臣幼稚时，念得黄瓜台辞，陛下闻其说乎。。。长曰孝敬皇帝弘，为太子监国，仁明孝悌。天后方图临朝，乃鸩杀之。。“

所以《唐会要》里也没有说天后杀李弘，但是李泌在劝肃宗不要害儿子代宗的时候，用天后做例子，说她杀了李弘。

唐肃宗是天后的重孙子，已经不能知道当年的旧事，李泌如此说的时候，他也没有反驳。因此《唐会要》也是在皮里阳秋，也是在内涵，用后人的转述和不反驳，使武则天杀李弘成为疑案。

上元二年，武则天已经代替唐高宗执政十多年了。《资治通鉴》里说，”春，正月，。。。。上大怒，诏削法敏官爵；其弟右骁卫员外大将军、临海郡公仁问在京师，立以为新罗王，使归国。“

就是说，武则天做为皇后代替唐高宗理事时，唐高宗还是对新罗王反叛大发脾气，做出了因应。

会不会是武则天在大怒？皇后可以代替唐高宗处理政务，也代替唐高宗大怒吗？

所以根据《资治通鉴》，唐高宗一直对政事有决策权。丈夫还在，还管事，武则天先杀儿子做什么？唐高宗差不多十年后才过世。武则天那个时候没什么急切要篡权的条件。逝太子李弘，很可能真是病死，与天后无关。因为李弘嫁了天后的死对头萧淑妃的女儿，就附会说她杀死了亲生儿子，史官如果是这样的逻辑，有点过了。

下面是废太子李贤。天后杀了他吗？

６８４年，庐陵王被废，然后天后派丘神勣监视李贤，然后李贤死。

两种可能都存在。

政治斗争就象狭路相逢，但不总是勇者胜，有时是狠者胜。

天后有可能对丘神勣留下话，废立之际容易有动乱，有可能有人借废太子之名起事，如果你不能控制局势，就把他杀了！

但天后有没有可能直接说？————废立之际容易有动乱，有可能有人借废太子之名起事，你把朕的儿子杀了，一了百了！

李贤的死和安定思公主的死是连着的，如果天后杀了安定思公主，她就特别可能也杀了李贤。如果她没有杀安定思公主，她就很有可能没下达过杀死李贤的命令，最多留了一个可能。

有人说她狠得下心来流放，肯定也会狠下心来杀。尤其当时李贤不在身边。离开久了感情也淡漠了。

流放与杀戮不一样。

天后自己曾屈居感业寺。对一个经历过困苦的母亲而言，废黜与流放很有可能不算什么大事。孩子做错了，给他点儿苦头儿吃吃！

李显当了皇帝，然后被废，徙迁庐陵，后来又被召回，就与以上心态极为贴合。

小儿子李旦一直被天后带在身边，乃至要开始新的皇朝了，还要跟着改姓。这一切都使天后特别象一个有不凡经历的普通母亲。

如果天后没有杀死过自己的孩子，皇族为什么不向天后输忠？

天后杀了王皇后、萧淑妃，而且萧淑妃的女儿年过三十才在李弘的奏章后出嫁。

天后以王皇后、萧淑妃为敌，对敌人凶狠，己方也不信任她。

圣经里摩西为保护希伯来人，杀了埃及人。而希伯来人也因此远离他。《圣经。出埃及记２－１４》

还有一个实锤的谋杀来自新、旧唐书，天后杀了自己的甥女贺兰氏。

这件事很让人怀疑。天后入宫时，宫中是有年长的亲戚的。李世民有三位姓杨的妃子，忘了哪一位是武才人的亲戚了，品秩都比武才人高。

如果说因为天后自己曾经有亲戚做妃子，因此不许外甥女做妃子，这件事有点奇怪。当时唐高宗尚有郑贵妃、徐婕妤，郑贵妃一直活到唐高宗死后。天后没有动非亲戚的妃子，反而把自己的亲人杀了。

古代人的想法与现代不是太一样，姐妹同事一夫、姑侄同事一夫，都有可能。亲属是自己的羽翼，在争权夺利时，是次要敌人。

因贺兰氏被杀而得罪了天后的贺兰敏之６７１年被杀。徐敬业６７４年造反，讨武曌檄文里也没提这件事。

相反，讨武曌檄里提的几件事都很“虚”。杀姊屠兄，弑君鸩母。

古代消息不灵通，有可能以讹传讹。几百年后史家描述得活灵活现的细节，徐敬业听都没听说。他所说的“屠兄”，应该是天后流放了兄长武元庆，兄长在流放地死亡。而杀姊，说的应该是杀死了天后姐姐的孩子贺兰氏和贺兰敏之，至于弑君、鸩母，那就对不上号了。

王皇后、萧淑妃死状很惨，很有可能因此所有的坏事儿都归到武则天头上了。

但是讨武曌檄里提都没提杀王皇后、萧淑妃的事，难道弑君指的是这件事？

徐敬业是要造反啊！那还不怎么恶心怎么说吗？他都编不圆的情节，是不是被后世的史家再加工了？

　天后会拔擢自己人又能行罢免，流放兄长，流放儿子，太狠了！编史料的老先生们很有可能因此附会了一切。

无论天后是黑是白，朝中暗潮涌动是肯定的。

以上是平安年代的臆测，真实世界比平常人想象的世界残酷得多。后世有文革可以证明。因此天后灭绝人性地杀害自己人，而周围的人，由于天后积威，隐忍不发，战战兢兢了几十年，也有可能。

如果是后一种情况，当武则天被逼退位，墙倒众人推，所有令人发指的罪行会爆发出来。也没有。

史书说是唐中宗看到武则天憔悴，心生恻隐，没有逼压。

不能忽略人的劣根性，是有卖主求荣、见风使舵的人的。继位的皇帝也很有动力抹杀上代的功劳，否定上代的政策。中宗时给好几位皇叔平了反。天后主动还政给中宗，中宗因此感恩，没有穷追猛打。但如果有太过分的地方，可能也不会隐恶。

铜匦制度一直延续了几百年，武则天如果有罪行，她退位时受冤者是有渠道上达天听的。

武则天退位时除了男宠被人诟病，没有什么要紧指控。

所以她可能是真没有做那么多恶。

也有可能是恶做得彻，她的敌人都被她杀绝了！

敌人杀没杀绝不知道，但是李唐宗室没被杀光。武则天还还政给了中宗。

武则天是善是恶呢？还要看她有没有信仰。那么武则天有没有呢？

武则天是信佛的。她造佛像、写偈子、禁屠。

当时有很多迷信，包括阴骘、报应、谶语等等。新旧唐书都说曾有谶语，“女主昌”，“当有女武王者”。唐太宗因此杀死了小名“五娘子”的李君羡。

如果这个谶语是真的，武则天是应命而生，她自己对此深信不疑，就绝不会做出杀子、杀王皇后、萧淑妃的行为。因为相信神佛会使人畏惧报应，在畏惧报应的心情下把持朝政几十年而倒行逆施非常难。在因为害怕萧淑妃厉鬼作祟甚至不敢回长安的心情下又害死了大儿子、二儿子，而满朝文武竟没有发觉她的恶行。嗯。这看起来不是事实。

如果这个谶语是假的，压根没有过这个谶语，证明新、旧唐书在说谎，则武则天的恶行是由史官编造的，史官的可信度打上了问号。史上太后临朝的例子不多，武则天之前还有吕后，常常吕武并称。吕后曾将戚夫人做成人彘，很有可能史官移花接木，给武则天也造了个类似的。武则天时镇压的叛乱，每个人都有可能是造谣的来源。

还有个可能是李君羡是真的因事被杀了。武氏利用了这件事，造出了这个谶语，那么武则天就不信佛，信佛只是她做出的一种姿态。

不是的。武则天似乎没有在任何场合引用过谶语。不但如此，历代应命而生的皇帝，主动引用谶语的就非常少。最多躲过了一次杀戮，会感慨地说：“真是老天保佑啊！”

说明什么？本文也内涵一下。

武则天曾于６７２年捐赠两万脂粉钱，赞助龙门石窟的开凿。她当时已经是皇后，代替高宗李治治理国事多年。

她崇仰佛教，可能只是因为佛教讲众生平等。按佛教的逻辑，女主可以当政。

如果武则天是这样一个有心计而又野心勃勃，会为自己铺路的政治家，她不会轻易杀死自己的羽翼。在她面前拦路的人多着呢！她能连王皇后、萧淑妃的手下人都能拉拢，拉拢自己的孩子还不是小菜一碟？即使孩子可能有青春期问题等等，她也绝不至于断了自己的后路。

武则天捐钱更象还愿，她当初感业寺为尼，如今有做得好的，做得不好的，不管怎么样已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当初许的愿也许已经实现了。她捐钱还个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