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港梦碎(5-8;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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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西港梦碎(5-8;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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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保安队长
 躺在床上的大胡子保安队长目光散乱,一张阔脸被性饥渴拉扯得变形,嘴里含糊地说:“没见过你这种类型的。”话语间,口水顺着腮帮子流到一侧的耳朵根上。
我那张浓妆艳抹的脸上则挂着这个职业的女性常见的麻木和泰然,用涂着厚厚精油的双手在他多毛的上身捏捏搓搓。时不时地伸进浴巾盖着的下体,在关键部位周边游走,心里快速地合计着。
这家伙虽然粗壮,眼下处于毫无戒备的状态,我要是突袭将他制住甚至无声地做掉都不是难事。但初次进到这家公司就行动,为时尚早,目前还无法确定佳梁是不是真的在楼上七八层里待着。最关键的是——佳梁的证件被公司收着呢,我怎么把他带上飞机?来西港之前没考虑过这点,过去的一个月才打听清楚园区内这些奴隶们的真实状况。总之一旦打草惊蛇,以后我再想混进来就难了。
大胡子被我捏得很快有了反应,白浴巾某处像高高耸起的坟头,口鼻中发出野猪一样的吭哧声。忽然间要坐起身,对我进一步行动,被我抬起一条长腿压住,高跟鞋抵在他右侧的面颊上。正常情况下我的腿力不足以压住这头黑熊,于是伸手进浴巾内,不轻不重地握住他的根部。
大概男人被别人掌握命根时都会有所顾忌吧?大胡子身子一颤,驯服了,一只手则不老实地挠着我的大腿根部。我反正早不是处女了,权衡利弊之后决定让他占这个便宜。
可接下来我又该怎么办呢?这次不能白来,还是要尽量找个程序员打听一下情况。小姐们通常在晚饭时分离去,留宿或者跟她们回会所的要加钱,我得抓紧时间把大胡子解决掉,才好脱身。
眼瞅着身下的大胡子肌肉开始绷紧,似乎又有要扑倒我的趋势。我便将另一条腿也抬上按摩床,身子后转,屁股对准他的面部,将他硬生生地给坐了回去。同时手上加快力度速度,大胡子的呻吟声越来越响亮,终于在浑身猛烈地痉挛几下之后躺平不动,只剩口中呼呼冒着的热气。
我从床上轻巧地跃下地,没再看背后的黑熊,贪婪但克制地扫了一眼地上散落的钥匙和枪支。整理了一下衣装,走出按摩间。大厅里的小姐们早已不见踪影,我走去电梯间,想上到八楼找弟弟,被正在用对讲机与大胡子通话的保安拦住。原来是大胡子嘱咐他不许放我上楼,将我赶出楼去。也不知是察觉到我不对劲儿还是因为没能完全得到我,不想让奴隶们捡便宜。
没办法,我只得悻悻地离开帝景酒店。站到大巴一侧的阴影下,环顾园区。诶,在不远处的丛林中有个瘦瘦的男人在散步,应该就是我们家佳梁了吧?我迈开步子走过去,十几步后认出那不是佳梁,是个身材气质都跟他很像的陌生人。我脚下不停,从包里摸出手机,找到佳梁的照片,双手因紧张而颤抖。希望他认得佳梁。希望他能告诉我,弟弟一切安好。
男人见妓女打扮的我朝他走近,脸上先是露出迷惑的神色。随后冲我摆了下手,大概以为我是来拉客的。
“你是七楼博运公司的员工吗?”我不等他回答,抬手给他看手机上的照片,“认不认识这个人,吴佳梁?瘦瘦的不戴眼镜,28岁,去年夏初来这里的?”
男人听到佳梁的名字时打了个哆嗦,低头细看手机上的照片。我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儿了。没想到他随后问的话居然是:“你是他姐姐?”
这个人自然是邱陆了。我腿一软,差点跪到地上。太好了,好运终于被我捉在手里,这下有救了!我抓着他的胳膊,生怕他飞走一样。“对对,我是佳梁的姐姐,他告诉你的对不对?佳梁他还好吧?在楼里面?你、能帮我叫他出来吗?”
邱陆语塞,目光惶恐地移向一边,那样子就像他对佳梁做了亏心事。“他、呃……不太好。就是,长病吧,也没什么大事,不过下不了床。”
作为一名刑警,尤其是女刑警,我的日常职责之一便是将死难者的噩耗告知亲属。开头最难,好像坏事都是我干的,人是我杀的。后来变得机械麻木,也早已熟稔那些亲属们的反应。从本能式的拒绝甚至敌意,到无奈向现实低头,最终哭天抢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然而此刻的我不是警察,失联人员也不是陌生人。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姐姐,对邱陆脸上那些出卖他的信号视而不见。只是病了,我想,对,只是病了。我很快就能见到他了,把他领回国,爸妈都在老家等着呢。佳梁从小就懂事,他是不会让家人为他担心的。
邱陆遥望了一眼酒店门口,说他得进去了,我俩互相留了微信和电话号码。当晚回到酒店,我心神不宁地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办,快到午夜时接到邱陆打来的电话。
“吴警官,佳梁没了。”
我沉默了很久,满脑子是我俩小的时候,我领着佳梁的小胖手去动物园的片段。佳梁上小学时还挺胖,喜欢看乌龟和大蟒蛇。上初中后迷上踢球,回家后那双球鞋总是特别臭,要被妈拎到搁满盆花的阳台上。
“病死的吗?”我问,心知这不可能,佳梁出国前身体还很健康。但这是我最容易接受的方式。
“跳楼死的。”
佳梁在做完第一单网络诈骗生意后,坚决表示不想再害人了。被保安队长和手下们拳打脚踢一顿,一连几天眼睛看不清东西。
那天他把手机交给邱陆,“你帮我查下微信,看我姐姐有没有联系我?”
“嗯,她问你有没有收到她寄来的包裹。”
“你帮我回吧,就说收到了……哦,再加一句,说妈给的手串我很喜欢,天天都戴着。”
听到这里我双手掩面,哭了。那时接到消息的我还不知道佳梁在这边的情况,不知道他有多苦、多危险!都2018年了,居然过着比中世纪奴隶更禁锢的生活,而他的姐姐在国内岁月静好,以维护公众安全为己任却保护不了他。
邱陆说第二天中午,他和佳梁在饭堂吃过饭,正朝程序员那间大厂房走去。保安队长带了两个人来,把佳梁架回网投部,逼他继续从事杀猪盘。到了下午两点半左右,正在编程的邱陆听周围的人议论纷纷,什么“死人了”,“跳楼了”。直觉告诉他,可能佳梁出事了。站起来跑去隔壁的小厅堂里,一眼望见墙上某扇大玻璃窗已被什么东西撞碎。
他奔去窗边朝下望,见佳梁匍匐在楼上的草地上,身边的草叶已被血染红。在他不远处有把摔裂了的椅子,大概是他用来撞破玻璃的工具。两个下楼查看的保安站在那里东张西望。
“谁叫你们大白天弄出人命的?”经理在邱陆背后咆哮。“不是说了,杀人也得放到晚上。这给外面的人看见怎么办?”
“他、他自己跳下去的,”保安队长心虚地说。
“还在这儿发愣?还不赶紧拿袋子把人装起来,等后半夜人少的时候开车送出去埋了?”
邱陆顺着墙根儿出溜到地上。真希望这是场噩梦,真不敢相信这种事竟然发生在今天、在他身边。他知道佳梁的手机密码,也知道他姐姐的微信,但他该怎么告诉佳梁那些还被蒙在鼓里的家人?
之后的两天,三天,四天,不知多久,我浑浑噩噩没白没黑地躺在旅馆的床上。弟弟已经没了,回不去家了,而我连他的尸体埋在何处都不知道,我能就这么走了吗?保安队长,早知道保安队长逼死了佳梁,那天我就是豁出去命不要了也得把那头猪掐死在按摩床上!
这个仇我必须报,但在行动之前我得做点儿什么。这里还有那么多同佳梁一样的年轻华人在受苦,我救不了他们所有人,能不能想办法带一两个回去?好歹算是为佳梁做点事。可我怎么帮他们拿回证件?
就在这节骨眼儿上,我接到邱陆的电话。他说公司四月初要在迪拜开个分部,决定派他和另外三个同事过去。
我倏地从床上坐起来,机会来了!迪拜是另一个国家,要过境就得把护照交还到每个人手中。而我去迪拜甚至都不用办签证,持中国护照去那里短期旅游连落地签证都不需要。
“一定要去!邱陆,我会在迪拜那边的机场等你,助你回国。”
 
(6)阿拉伯女人
 “飞迪拜的机票是4月4号周三那天?”审讯官问。
“出发是前一天,”我说,“从西港去迪拜无法直飞,公司为四个员工和三个随行的押送人员选了阿联酋航空公司的航班。加上在胡志明转机的时间,总共要十七个小时。”
“你跟邱陆他们坐同一班客机?”
我摇了摇头,“他们人太多,我怕被认出来,也担心邱陆因为我在旁而表现不自然。我坐的是新加坡航空公司的,比他们晚登机,还能提前一小时到迪拜。”
“四个员工,只有三名保安押送。机场内也没法开枪吧,公司不会觉得不保险?”
“双程机票不便宜。从西港去机场的路上,会有保安队长和两个持枪的手下护送,那边的机场也有人接。”
所以逃跑的时机只能在这之间。而去不去迪拜,邱陆其实犹豫了很久,我也能理解他。如果说柬埔寨西港只是欲望与罪恶在特定历史条件下捆绑的产物,毕竟是中柬合办的经济特区,还有可能等到这个毒疱被挤破的那一天,几年后事态的演变也多少证实了这一点。
迪拜,则是个披着黄金外衣,打着与西方文明接轨的旗号实行中世纪奴隶制,让人一脚踏入便永无逃生希望的宇宙黑洞。邱陆要真的被送去迪拜,此生便没可能再见到他的妻子和儿子了。
说起迪拜,很多人首先想到石油。人家早就不依赖石油了!迪拜现在是国际金融中心之一,至于那些存进银行的巨额资产是来自阿拉伯军阀还是俄罗斯黑帮没人关心。放眼望去,在那座流光溢彩的现代化大都市中,有着“行走的黄金铺”之称的土豪贵族太太们开着兰博基尼,挎着Prada的包包,出入于欧洲奢侈品牌的免税商店中。地球第一高的哈利法塔在背景中向全世界广播着阿联酋国家的崛起。
然而在虚假文明的外壳之下是大批来自巴基斯坦、叙利亚、中国的外籍劳工辛苦又悲惨的生活。据估计,30万生活在迪拜的华人里至少有10万是被当地人“合法拘禁”的。合法,是因为国家法律规定,来这里工作的每一个非技术工人必须有一个当地的“保荐人”,通常是雇主,来负责外籍员工的签证和身份。这些雇主收走员工的护照之后,可以随意扣工资、体罚员工。犯了错的会被砍掉手指,毫无价值的人还可能被割掉器官卖给有钱的阿拉伯人来发挥余热。
但是当听完我的详细计划之后,邱陆有了信心。我跟他说,离开前的那个星期,我会按照他的身材买一套女装,放在我们俩上次见面时的那棵大树下,等他放风的时候出来拿。行李不要带多,等飞机在迪拜降落之后,一踏进机场大厅就扛着行李飞跑,甩开押送人员。之后找间男厕所进去,换上女装,戴上假发和口罩。事发突然,就算邱陆出了厕所再遇上押送人员,对方也不可能那么快联想到面前的女人是邱陆假扮的。
“计划听着不错,”审讯官说。
“多谢老天爷眷顾,期间还有惊喜呢,”我微笑着说。
在我去西港当地的女装店挑选衣服的时候,意外地撞见几套为阿拉伯妇女们准备的黑色长袍。太棒了,这下连假发和口罩都省了!就让邱陆到达迪拜机场后去厕所里打扮成阿拉伯妇女,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对眼睛。要知道那可是在阿拉伯酋长国,公司保安们就算起疑,敢拦住一个全身包起来的妇女盘问,还非要看她的脸,不想活了么?
“确实是个完美计划,”审讯官说,“不过你决定乘坐不同的航班,还有别的原因吧?”
是的,在得知佳梁的死讯后不久,我就在西港当地买了支手枪。柬埔寨民众不能合法拥枪,但那也就是说说而已。历史上的柬埔寨人甚至有雷雨天朝天开枪的传统,据说能把雷雨吓走,你品,你细品。1999年总理洪森实施过一次缴枪控枪,那之后至少十来岁的孩子们不会再带着枪去学校了,但私营的靶场依然遍布全国。只要你有钱,各种渠道都能买到,手枪步枪冲锋枪手榴弹应有尽有。
然后我又租了辆摩托。到了4月3号那天,保安队长几人坐面包车将出行者们送去西港机场。眼瞅着他们过了安检,飞机关门,并接到机上保安的电话说一切正常后,才又坐车回公司。这期间我一直守在网投园大门外,见面包车归来后并未立即跟上去。估摸着对方快到帝景酒店门口时我发动摩托,疾速冲了进去,在我到达酒店的那一刻,三人刚好下车。
摩托车减速,我抬起枪来瞄准保安队长的后脑,一枪便将杀死弟弟的仇人击毙。他的两个同伴听到枪响后本能地伏地。酒店门口原本立着俩持枪的保安,当中一个反应迅速,掏出枪来想要瞄准我,在开火之前被我击中腹部。
我将摩托车调头,猛踩油门作势要逃,其实速度并不快,且左摇右晃地呈“之”字形前进。这么做一是等候面包车追上来,另外也可以更有效地避开后方射来的子弹。
没让我失望,车很快追上来了。我加速,车也加速,副驾的窗户外有人探出身,朝我射击。我忽然从摩托上跳下来,就地打滚到马路的左侧。为何是左侧?因为那辆面包车的油箱在左侧中门附近。
面包车司机见状急忙刹车,但还是未能在到达我面前时及时停住。我趴在地上朝车的油箱处连开四枪,车子轰然爆炸。我在火光中站起身,冲着网投园大门飞奔而去。来到街上拦住一辆出租,叫司机尽快开到机场。
后面发生的事情都是我猜的。公司的人发现门口二人死伤时并不想报警,虽然警察对园区内的非法勾当心知肚明、睁只眼闭只眼。无奈有车发生爆炸,消防车警车迟早会赶来,事情捂不住的。只不过就算酒店门口的保安记得我的样子,他们也不可能知道我的身份和姓名。当地警察们弄明白这一切起码要两三天,那时的我已经在迪拜或者中国的土地上了。
“好!”审讯官喝了声彩。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坐出租来到机场后,我还等了一个多钟头才坐上飞机。查微信,邱陆告诉我他也按计划上了飞机,护照在他手中,随行的押送人员似乎还未从总部接到出事的消息。就算随后收到噩耗,也只当是有人到园区里闹事,不可能立即和邱陆他们联系上。
“虽然早知道你俩都平安归来了,”审讯官听到此处,插话说,“还是忍不住替你们紧张啊……后来呢?你的中转时间比邱陆短,到达迪拜后,你去他的落机口接他了?”
“我提前在那里等着,但并没打算立刻上前与他相认。除了一同飞来的三个保安,公司在那边也会有人接应,我俩同他们那么多人正面冲突会比较麻烦。”
所以我站在其他乘客后面等着。眼见邱陆背着一个旅行包出现在落机口时,我也没走上去。他如我吩咐的,出闸门后左右打量了一下环境,便撒腿朝一侧的长廊跑去。
三秒钟后一个保安急火火地跟上来,看准邱陆离去的方向打算追上去。我将行李包搁到地上,几步冲到保安面前,假装被他撞倒在地。
“哎呦——”我嘴里叫着,伸手一把拉住保安的裤腿。“你撞死我了!”
保安低头,确认我是个华人女性后冲我啐了一口,“去死吧!”他抬腿将我踢开,冲邱陆消失的方向全速追上去。但我知道即便他能幸运地遇上他的囚犯,面对面时也已经认不出对方来了。
“比鬼还精!”审讯官长舒了口气,“后来保安们就放弃了?”
“据邱陆说,他化妆成阿拉伯女人后在机场免税商店里逛了一圈,再找了个人多的登机口坐下。行李留在一个隐蔽的角落,以免被认出,只有钱包、手机和护照随身带着。有两个保安曾经路过那个登机口,目光在他身上扫过时他都快僵住了,还好他们压根儿也没起疑。当然,那时候我已经知道他的方位,并提前取走他的行李,正朝着他的方向赶过去。”
 
(7)你方唱罢我登场
我俩在迪拜机场总共待了一天一夜,才敢让邱陆卸去伪装,以真实面孔登上迪拜飞广州再到莆田的飞机。一路上我们没怎么讲话,到达莆田机场后邱陆打开他的行李,从中取出一两件属于他自己的物品,其余的交给我带走。
我一看,都是佳梁的遗物,有手机、钱包、衣物、装在相框里的全家福。还有只柬埔寨当地特产的水布做成的小包,印着红红紫紫的花纹,大概是放风的时候买给我的,期待着重获自由之日把它带回国。
在那之前我把心思都放在了报仇和救人上,尽量让自己不去想弟弟的死。看到这些东西我才真正头碰墙、嘴啃泥地意识到我此生的前30年与今后的不知多少年已被一切两段。我这个姐姐没有尽到义务,既然在日常工作中已经接触过那么多的恶,见识过人的贪婪与无情,为什么在弟弟远赴他乡之际却不肯多花点时间在他身上,多一分警惕替他把把关?
“谢谢你,”我回复平静后对邱陆说,“回去后准备一下,可能会被传讯。”
“谢谢你救我回来。”
我俩在机场外道别。用不了多久,我自己肯定会被叫去问话,也必然会牵连到邱陆。出国前我只向局里请了几天的病假,结果一去两个月不见人。这期间都没给单位去过一次电话,我怕他们知道我正在做的事情会勒令我即刻回国。而出国用的假护照是单位发给我的(假护照上面的名字叫“李琼”),所以他们肯定知道我出境和回国的时间。
等这件事澄清后,我和邱陆虽然生活在同一城市,应当也不会再有什么交集。
“吴警官,感谢你的配合!”审讯结束时,坐在另一面的同事诚恳地对我说,“你提到的一些关键点我们还需进一步核实。不过我想,总得来说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那边在通缉我吗?”我问。
审讯官当然知道我指的是柬埔寨警方,而中柬两国是有引渡条例的。“怎么说呢?死的那几人虽然是黑帮成员,柬埔寨警方还是希望我们能找到替天行道者,让她回去给个详细的交代。他们索要的女人叫李琼,江西人,我们目前反正是没找到这么个人,那就让他们等着吧。不过我必须提醒你一句,听说柬埔寨金边和西港两大机场正在筹建人脸识别系统,没事的话最好别再往那儿跑,省得麻烦。也是本着保护你的目的,你的英雄事迹我们就不拿出去宣扬了。”
对方的忠告我当时并没听进去。心道我杀的都是罪证凿凿的恶棍,那些人在丧命的时候正从事绑架和贩卖人口的勾当,我不怕被柬埔寨当局叫去审问。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改变了我的看法。
那之后的一年,西港经济特区继续在东南亚鼓着五彩的泡沫膨胀。房地产业由2017年不到100美金一平米窜至几千美金一平米,带动餐饮和娱乐业飞速增长,一夜暴富的投资者满大街都是。连本国的其他城市比如金边、木牌等地也开始效仿西港,搞起了博彩业和网投园。
导火索始于2019年的六月份,一栋正在西港建造的高层建筑毫无征兆地轰然倒塌,50多人中伤一半死一半,成为柬埔寨近代史中最严重的建筑事故。原因是大楼在建造过程中曾多次易主,而每个业主为了利润都擅自给大楼加盖几层,日益严重地偏离了最初的设计,直到灾难发生。柬政府终于忍无可忍,于当年八月份邀请我国公安部派人前往,成立联合办公厅。访问的第一天就抓了一百多名涉嫌电诈的华人,总统洪森还下令全面禁止网络赌博。
8·18禁赌令一出,十万博彩大军于几天之内逃离柬埔寨,我和邱陆离开的那座机场一度人挤人,比春运还热闹。紧接着便是疫情爆发,各个国家都在限制出入境。西港就这样被放弃了,到处是黑灯瞎火的酒店、关门的餐饮、盖了一半的烂尾楼,曾被寄予“小深圳”希望的繁华都市迅速变为鬼城废墟。
但还有少量非法从业者并未离去。没了新鲜血液的补充,亡命之徒们便开始当街绑架早已在西港立足多年的普通打工华人,继续以监禁和殴打的方式逼这些人从事网络诈骗,直到家人送来几万美金的赎身费。本地柬埔寨人对华人憎恨到了骨子里,时不时持枪打劫华人开的商店。那阵子微信群里全是坏消息,哪里又杀人抛尸,哪里跳楼讨薪了……
我在国内的生活也同样压抑。我们福建人一向重视大家族,弟弟的意外离世对父母的打击是无法估量的。弟弟未婚,我也一直单着,我知道在这种情况下父母最大的安慰莫过于看到我嫁人生子。遗憾的是,我很可能一辈子也不会像正常人那样组建家庭了。姑且不提两年前殉职的海警男友,我感觉自己已不再是从前那个人。如同传说中被外星人劫持后又放回来的那类群体,表面上看不出异样,其实血液里、基因链条上已发生了质的改变。创痛的经历还无法同他人分享,讲出来人家只会觉得你莫名其妙。
我唯一的心愿是再回西港一趟。虽不知弟弟被草草葬于何处,好歹去他待过的地方烧点纸,同他说两句话,如果他的魂儿还守在那里的话。我在等着疫情封控解禁。下次当然不会再用任何假护照出国,我会跟单位说明情况,求得他们的理解。
就在这时,我接到邱陆打来的电话,说他想见我一面。我思索了片刻,问他有什么事么,否则还是不见了吧?我对邱陆并非没有好感,但他是有家室的人,我不想多生事端。尘归尘土归土,以后相忘于江湖最好。
邱陆大概知道我在顾虑什么,跟我说其实他回来后不久就离婚了。那天在机场门口坐上出租车,死里逃生的他一路上都在紧张不安地想象见到家人时的情形。同佳梁一样,之前那大半年为了怕家人担心,在微信里只报自己一切安好。想不到还有重返故乡的那天!回家后该怎么跟太太和岳父母讲述自己惊心动魄的遭遇呢?他们肯定会被吓得够呛。
岂料进了家门后,丈母娘一上来先问他带回国多少钱。
“一分钱都没挣到?”又瞅瞅他身后,确定没有随身的行李,“不可能吧?去了这么久,没挣到钱也没拿回东西?阿娟可告诉我了,你每月的工资蛮高的……哎呀小邱啊,我可是听说了,西港那里遍地都是会所啊,按摩房什么的,去那里淘金的华人就没一个老实的!不过男人嘛,又是这么个年龄,有生理需求也可以理解,我们家阿娟就是太善良了。可你、你居然把挣来的钱全都花在那上头了,这也太过分了吧!”
邱陆被她一通污蔑与贬损,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真想转身再从大门走出去。丈母娘可还没完呢,又对女儿说:“我看你俩今晚还是先分房睡。明早叫小邱去医院做个体检,以防万一哈!”
先前亲昵地揽着他胳膊的太太听了母亲这番话,松开他的胳膊,后退一步,仿佛他周身沾满了难以启齿的病毒。
邱陆咽了口唾沫,看在儿子的份上,忍着屈辱在心里告诫自己——不怨别人,是他的遭遇太匪夷所思了。当下将自己在柬埔寨下飞机后的经历讲给岳父母和太太听。当说到佳梁拿椅子撞碎窗玻璃、从七楼跳下去摔死在草地上的情节,他见丈母娘抬起只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第二天他就搬出去住了。他不怪他们,可他今生已经无法再跟那家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8)英雄的下场(完结)
 邱陆给我打电话的那天是2021年10月19日。当时国内的疫情已经连续一年半处在“全面控制”的状态,时不时会在这里那里冒出一个境外输入的例子。大部分民众乐观地相信再过不了几个月疫情就收尾了,那时谁也没料到最凶猛的两波即将于来年的春冬两季爆发。
10月底,我俩约在莆田市镇海街的一家饭馆见面。客人很少,大家都自觉地戴着口罩,只有在吃菜时短暂地取下。这样挺好,口罩本来就有消音的作用,不必担心其他桌的客人因听到谈话内容而将我们当做受迫害妄想症患者。
算来我已经三年半没见过邱陆。他还跟记忆中一样白净,可不嘛?原先是被公司关着,现在是被疫情封控关着。人没那么瘦了,但也不是胖吧,更像出炉后的铁器经反复捶打脱碳后的状态。
“博运公司的人后来还找过你吗?”我只是随口一问,内心并不相信一个对员工们实施欺骗、绑架、监狱式管理的非法组织会在员工亡命出逃后继续厚颜无耻地想要保持联系。事实又一次证明我贫限想了。
“有啊,”邱陆哭笑不得地说,“刚开始是给我发微信,问我人在哪里?说很遗憾我选择离开,他们都很看好我,如果我肯回去的话就提升我作部门经理。”
我难以置信地摇头。这些个混蛋大概已经把诱骗当作与人交往的常态,认为别人都没有判断力,只要信口拈来的好处足够大,就会有人稀里糊涂地往火坑里跳,一次又一次。
“后来见我删了微信联系,他们又往我私人邮箱写信——之前找工作的时候是用那个邮箱和他们联系的。说只要我承诺不在社交媒体上公开我的经历,他们会把克扣的工资一次性转给我。我回信说,每天晚上只要一闭眼,我还能看到那一大屋子被你们囚禁的同事们。把他们都放了,我就保证不翻旧账。”
我笑了一下。我看过邱陆发表在好几个网站上的回忆录。
“我想回趟西港,”他说。菜上来了,我俩都没有动筷的心思。“大概明年春节前后吧。”
这倒出乎我意料。邱陆虽然不像得了PTSD,那里毕竟是他夜以继日的噩梦和差点儿丧命的地方。
“你不怕……”
“那些大园区去年都关门了,他们不敢再明着来的,总部估计也都移到中东地区了。除了故地重游,我想去拜会一下那位陈宝荣队长,你听说过他的事迹没?”
我点头。我的职业是刑警,邱陆是程序员,我俩都有渠道和方法从互联网上了解到国外的信息。
陈宝荣,那是真正的民族英雄。湖北黄冈人,据说父母去世得早,兄弟三人靠邻里帮扶长大的,很早就踏入社会。也是因为这个缘故,经常去帮助那些和他们差不多的底层人士。2001年去柬埔寨从事金矿开发,二十年后已是当地知名的企业家和慈善家。疫情爆发后他组织了个“中柬义工队”,冒着被感染的风险照顾那些没钱去医院的新冠病人。据说曾亲手为一个从未交谈过的陌生华人遇难者擦拭遗体……
那期间发现西港是个罪恶的魔窟,他和他的队伍在两年之内救助过近300个同胞。都是年轻人,有的才14岁,被那些博彩网投公司转卖过几次后不仅身无分文,有的精神失常,还有的虚弱到需要住院治疗。这期间陈的一个朋友将自己开的酒店拿出来,专门给解救出来的人住。通常三人一间屋,每天由义工队的人为他们做饭。那些被救者有的能收到国内亲属寄来的机票钱,还有的最终是由陈宝荣自己掏钱送上飞机的。
“实际上我心里是很气愤的,”在陈宝荣被捕之前最后一次公开答民众问的视频里,他是这样哽咽着说的,“自己尽自己的本分去做这些事,我也希望国内在合适的时候,把这些顶级的有危险的,还在被追杀的孩子接回家……气死人了,我有时候也怀念祖国,国内有灾有难的时候,哄抬物价的人早就枪毙了……以前是600人民币的机票,现在六万都不止,为什么?你说没有航班,他、他挣那么多钱……”(作者按:完整视频见本章附录。)
“我跟你一起去吧,”我对邱陆说。
他摆了下手,示意我吃菜。“吴大警官,你就别冒这个险了。虽然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可你是有命案在身的。要不这样吧?我和你全程微信视频,你也就相当于自己去过了。”
“你把这个拿着,”我从手腕上摘下那串紫檀佛珠,递给邱陆。这本来是母亲从南普陀寺买给佳梁的,他没有戴过一天,从西港回来后我天天戴着。“也请代我向陈队长表达我的敬意。”
计划得是不错,然而2022年一开头就给自认为即将走出疫情的全国人民来了个下马威。邱陆只得取消了原定于春节前后的行程。而就在那之后的一个月内,陈宝荣被捕了。
起因是他救助的一个虚弱的男人自称是“血奴”,需要送去医院救治。而柬埔寨警方认为血奴一说纯属造谣,以“煽动歧视罪”、“非法干涉公共职能行使罪”、“非法使用职业证明文件罪”和“提供虚假申报罪”将陈和陈的队员以及西港某医院的一名女医生逮捕,关进了西港监狱。
2022年六月疫情稍缓,邱陆抓紧时机买到了前往西港的机票。我让他落地后一直将视频打开,一是方便坐在家里的我观景,也是出于安全考虑。如果他再出意外,我会立刻联系局里,想办法营救。
还好,那次旅行算是无惊无险,因为西港已经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灯红酒绿的造梦之城了。邱陆那天是上午到的,在大街上走了半天,想找一家像模像样还在营业的餐馆都困难。一栋栋烂尾楼前集结着讨薪的建筑工人,才扩建不久的大马路上只有稀稀落落的车辆和人流。
午饭后,邱陆来到他和佳梁曾被囚禁的那个网投园区。日光温和的初夏,天空和远处的大海都纯净得仿佛从未见证过这个城市的罪恶。一座座高楼自然是闲置已久,原本修剪整齐的草坪被及膝的杂草和不知哪里吹来的塑料袋占据。
“应当就是这里了,”他在帝景酒店一侧驻足,抬头朝七楼和八楼的方位望了一眼。
“好吧,”我说。我知道他脚下踩的那片草地就是当年弟弟摔死的地方,眼泪一下子涌出了眼眶。
邱陆将手机支在草地上的某处,从旅行包中取出一只小铲子,开始在地上挖洞。他挖了好久,从洞旁堆放的泥土量判断,大概挖了两尺多深吧。放下铲子,将我托他带过去的那串佛珠搁进洞中,再把土填回去。等做完这些,他从包里取出一只不锈钢盆和一摞在当地购买的纸钱,用打火机点燃。
我这边也一早准备了香烛。我将手机架在小板凳上,凳前的水泥地上点上香和蜡烛。然后退后两步,跪下,朝着手机屏幕里的草地磕了几个头。
“佳梁,姐姐来看你了,希望你的灵魂得以安息。也希望与你一同在那片土地上遭遇不幸的同胞们,安息。”
更加希望类似的悲剧,永远也不要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重演。
 
(全文终)
 
附1,故事原型:
https://www.mengchenghui.com/thread-651851-1-1.html
附2,民族英雄陈宝荣被捕之前,最后一次直播(陈在讲话的时候是动了真情的,他从头到尾都在忍住哭):

附3,西港罪恶的整体介绍:
https://m.huxiu.com/article/569413.html
附4,西港红灯区和仙人跳:
https://share.58cam.link/wap/thread/vie ... tid/707896
附5:迪拜:
https://www.163.com/dy/article/I2Q6CDD60543E67I.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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