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浙江大学,束星北度过了他一生中最平静也是最辉煌的一段时光。
当时的浙江大学物理系,束星北和王琻昌是两个标志性人物。作为那个时代的理论物理与实验物理学的大师,两个才华非凡而又个性迥然的人在浙大遭遇后,迅速地成为“对手”和至交,他们既能相互冲撞启发,又能相互吸收弥补。他们在课堂上常常是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形同两军对垒,场面煞为壮观。大教授竟像孩子一样地论争,让学生们颇感惊异新奇,而一些学术问题也在这样非常的争论中日见深邃。同时,他们也造就了吴健雄、李政道、程开甲等日后享誉世界的一流人才。
天才的的性格大多古怪,束星北的个性是鲜明的,同时他的棱角也是分明的。受爱国心驱使,他一度放弃自己的研究课题,研究军工,如无人驾驶飞机、无人驾驶舰艇和激光、雷达等武器,并于1945年成功研制出我国第一部雷达。当抗战结束后,他为了拒绝国民党逼迫他入党的要挟,让学生将已安装好的雷达再拆卸,结果到囚禁。1950年,在浙江大学的思想改造中,因为苏步青教授受到侮辱,束星北气愤至极,亲去找干部理论,结果苏步青解脱了,他却因殴打革命干部、抗拒运动,成为浙江大学斗争批判罪魁。
1952年院系调整时,束星北拒绝了好友王琻昌请他一起到中科院去搞研究的邀请,一意孤行去了山东大学做教授。他认为中科院都是些“政治学者”,缺少科学家气质,让他看不惯。
1952年底,中国最著名的热力学家王竹溪被请到山东大学做重要学术报告,报告中间,束星北忽然走上讲台,在人们疑惑的目光里说:“我有必要打断一下,因为我认为王先生的报告错误百出,他没有搞懂热力学的本质。”说完捏起粉笔,一边在几乎写满黑板的公式和概念上打着叉,一边解释错在哪里,足足讲了四十分钟之久,丝毫不留情面,徒留王竹溪先生尴尬地站在台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这就是束星北,认真到丝毫不给别人留情面,真实到似乎从来都不懂得恭维。仿佛注定了一般,这种恃才傲物、棱角突出的性格,在接下来的很多年里,终于在时代的洪流中,让束星北一步步陷入泥沼,受尽了磨难。
1954年,因为公开反对时任校长华岗的“马列主义第一”,支持“自然科学第一”,束星北被学校列为重点批斗对象,束星北被迫离开了了自己钟爱的物理系,几乎成为了各个院系都不敢接收的“孤魂野鬼”。离开了讲台的束星北有过许多计划,但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无一例外都胎死腹中,最终,他选择了研究气象学。
知识分子总是能够在研究中获得极高的成就感,很快,束星北就在气象学上找到了感觉和方向。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发表了十几篇论文,引起了气象学界的巨大轰动。
但是好景不长,在那个风云变幻的年代,往往是一个运动还没结束,另一个运动紧跟着又来了。在山东大学的“肃反”运动中,束星北被定为反革命分子,一度被停职反省。遭到这种不公正的待遇,以束星北的性格,当然是强硬反抗,他甚至给毛主席发了电报,以期得到平反。
强硬的态度招来的是更加强硬的处理,在一片批斗声中,束星北被抄家了。尽管在自己门上写了“请勿进门。公民住宅不受侵犯——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第70条”的字样,他仍然被抄家了。尽管他手里拿着宪法,不停地摇动,也仍然无济于事。
束星北的法制意识是超前的,在1957年的“鸣放”运动中,他曾经做过一篇题为《用生命维护宪法的尊严》的报告,主张推进法治。他的这篇报告,即使在今天看来仍然不过时,甚至直到今天,“法治”依旧是摆在我们这个社会面前的最大问题。但在当时,这却成为了他“反革命”的证据,束星北也因此被戴上了“极右分子”的帽子,工资降到20元生活费。他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妻子并无工作,而家中还有七个孩子嗷嗷待哺,一家人的生活拮据无比,甚至为了躲债,经常要佯装家里没人。
1958年,束星北被定为反革命分子管制3年,编入劳改大军到青岛月子口修水库。在那个饥饿的年代,许多人都在在工地的死亡线上挣扎,能活下来,已经算是奇迹。有一次,因为实在饿得受不了了,束星北跑到瓜田里去偷西瓜,结果被看瓜的老农当场抓住。老农看他可怜,给了他一捧花生,束星北一把抓过来,连皮一起吞进肚子里。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束星北早已没有了当初知识分子的形象。
水库工程结束之后,束星北被调到青岛医学院继续接受改造,主要工作是打扫厕所。在经历了月子口水库两年半的改造之后,他终于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意识到自己错了。
他开始认真改造,认真刷厕所,甚至开始研究如何才能刷快,刷的好,刷的干净,在此期间,束星北修遍了山东省所有的地方和部队大中型医院的设备:X光机、心电图仪、脑电图仪、超声波等,甚至甚至连变压器、锅炉、水塔、汽车和食堂用的鼓风机,也在他的修理范围之内。他想尽一切办法“立功”,迫切希望自己摘掉帽子,重新回到人民群众当中,重新开始科学研究,为建设祖国出一份力。
1964年,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消息公布后举国欢腾。一心想为国贡献自己才智的科学家束星北,却独自躲在家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和长时间的哽咽。
1971年一月,下了一场大雪。束星北的女儿去探望父母,远远看见佝偻着身子在医学院门口扫雪的束星北,他的身后,是扫出来的一条长长的路,两旁的雪地上,密密麻麻布满了数学公式和演算符号。母亲告诉女儿,父亲经常一个人在雪地里不停地运算,写字,扫帚就是他的黑板擦,他害怕自己的脑子长期不用被废掉,那是他为自己发明的独一无二的脑力运动。
眼看着年华逝去,而自己却一无所成,束星北一天比一天感到焦虑,他向组织写信说:“我今年已 64 岁,改造了十几年还没有改造好。岁月蹉跎,心中焦急:如果再过十几年, 即使改造好了,对党、对人民、对社会主义还能有什么用呢?今后该怎么办,才能得到党和人民的宽恕、谅解和容纳?恳请党领导、军工宣队能拉我一把,在我未死之前,……(让我) 回到人民内部,尽自己的力量为巩固无产阶级专政服务……”
数年的时间里,他就这样一次次申请,希望也一次次落空。
直到1972年李政道访华时,向周恩来提起自己的恩师,束星北才得以重回讲台。而平反之后,却没有几个大学敢要他,最终,是国家海洋局第一海洋研究所打破了禁忌,聘请了他。
此时的束星北,已经是70岁高龄。从1958年判刑至1978年重上讲台,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年。这20年里,他的学生李政道获得了诺贝尔数学奖,他的好友王淦昌成为了两弹元勋……一代物理学大师,他最宝贵的二十年,就这样被浪费在了蹉跎岁月里。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他拼命地想把自己丢失的时间补回来,为了尽快为国家培养高端人才,他甚至不顾自己患有慢性气管炎和肺气肿病,带着氧气袋和肾上腺素气雾剂,给动力海洋学进修班的学员,讲多门培训课程,争分夺秒,惜时如金。
但是,他再也不是当初那个激情洋溢的束星北了,此时的他,已是一个垂暮老人。拳拳赤子之心,更与何人说?
1983年10月30日,束星北逝世。去世前,他把自己的遗体捐给青岛医学院。他说自己的大脑超乎寻常地好用,七十多岁了,还能够和二三十岁一样思路清晰活力无限,希望死后解剖自己的大脑,以作医学研究之用。但是他去世时,正赶上青岛医学院换班子,无人顾及此事。等到半年之后有人想起来时,尸体早已腐烂。于是,一代物理学大师束星北的遗体,就被两个学生草草埋葬在学校篮球场边的双杠下面。时过境迁,如今,那里早已经盖起了高楼大厦。这个一生以科学救国为信仰的科学家,终于和他终生热爱的祖国大地融为一体,再也不会分开。






